正文 第三十九章 村子(2 / 2)

很多年了,村子還是原來那個村子,人還是原來的那些人,死的由生的來填補,生的由死的騰出位置。老街都是老院老房子,牆塌了沒人壘,房子漏了用石棉瓦笘上。村口的一棵皂角樹,那天被城市規劃局的人拉走了。乖乖,比親爹照顧得還周到。怕曬,蓋上遮陽布;怕磕,纏上棕繩;怕丟了原來的風水,風水先生拈著山羊胡,酉時三刻,點一掛萬字頭的炮仗再啟程,準保大樹無恙。

大樹無恙,那村子呢?

那一村子的風水應該去哪裏尋找?

沒有了皂角樹的村口空蕩蕩,村子裏年紀最大的羊七爺,拐棍搗著地,看著一溜煙遠去的那幫孫子說,我爺爺小的時候就在皂角樹下尿尿和泥,那時候,大總統的教育總長還瘦得像一根黃瓜秧。皂角樹移走沒多久,七爺就死了。村子裏的人知道,在某種意義上,三百年的皂角樹早就成了村子的魂魄。七爺的魂,也跟著皂角樹走了。

皂角樹下流過多少好光陰啊。河南墜子《羅成算卦》那叫唱得一個響:幼年的好事我不用算哪,七歲八歲你讀書篇,九歲把武藝學到手,十歲文武你兩雙全,十一命運天造定啊,背著你的爹娘到外邊哪……招引來三裏五村的老少爺們,坐在皂角樹下聽那過去的光陰。誰說時光一走不留痕呢,隻是那些時光的刻痕早已鐫刻在村人的心裏。那時候的人,那叫一個親,大年初一早上,別的村的人踩著劈裏啪啦的炮仗進了村,給老人們拜年問好,村子裏的人也一隊隊到別的村子問好拜年,見麵大爺嬸子,姐妹兄弟,喊來喊去咋看都是一家人。

皂角樹走了的村子,是不是村脈也斷了?沒人知道。可無論怎樣,土地還在,村莊還在,就得好好活下去。

鞧在牆根下的老人們,眼睛越來越像時間打鑿的洞口,向裏望,一眼望不見底,卻看見絲絲的憂傷。他們的力氣被神收走了,或許會在某天清晨,想要起來,卻感覺四肢癱軟渾身無力。想喊,缺了牙齒的嘴唇也像一個空蕩蕩的洞口,嗓音嘶啞無力,接續不上氣。脫坯,和泥,收割,推著咿呀的木牛車去換糧,那時候渾身上下都是力氣。力氣是一點點被神抽走的,過了五六十歲開始走下坡路,神就在天上看著,一絲絲,一點點,抽走身上的力氣,好給即將出生在村子裏的新人。老人們知道了也不後悔,年輕人出去打工了,隻要一絲力氣尚存,就在家領著孫子苦熬。孫子說,爺爺,你說廣州在哪邊?爸爸是不是騎上車子就能回來?爺爺說,能,能呢。乖孫子,廣州過了河不遠就是,差不多一袋煙工夫就到了。嗯。

陽光灑在院子裏,孫子在學ABC,像一聲聲清脆的鳥鳴,在村子上空傳了很遠。

總有好心者,每每從田裏歸來,從村東走到村西,叮囑各家各戶把院門關好,看好家裏的東西。聽說昨天夜裏,李歪嘴家丟了七隻羊,整整七隻。李歪嘴一天嘴上就長滿了泡,老太太一下回不過神來,哭著鬧著要往井裏跳。

唉,閑不住的賊啊,村子都成了這個樣子,你咋不跟世界接接軌,學人家梁山好漢一樣劫富濟貧。

夜幕下的村子像一隻倦了的甲殼蟲,把頭深深埋在地上。雞鴨牛羊入夢,鍋碗瓢盆偃旗息鼓,有多少窗子還在亮著燈光,就有多少想家的人。

星星都睡了,村子也懨懨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