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人其實高不過一棵莊稼(1 / 2)

人住在村子裏,養雞,喂狗,用鍘刀鍘碎一捆青草,是為了一頭牛青青黃黃的日子。雞會打鳴,會下蛋,會在村前的小河灘上領著一幫子子女逮螞蚱。人也想,可是脫不開身呀,村外的田裏種著莊稼,村子裏整天發生著大大小小的事情。所以,人想活成一隻雞都不成。再說,雞的下場也不怎麼光榮。狗最會看家,看似臥在牆根下眯縫著眼,稍有動靜就紅了眼,把一個汪字重複喊上很多遍。其實,見你一哈腰便弓了身子,夾起尾巴鑽進一個柴草窠裏,再不願管別人的閑事。人不像狗,要不然,活得多沒意義。想要下田,看見誰家的門閂沒上鎖,叮囑在門墩上用泥巴蓋房子的小屁孩:看好你家的門啊,千萬別讓生人進來。小屁孩連頭也不抬,嗯了一聲,繼續用手搓了一根泥檁條,小心翼翼地搭在房梁上。

牛呢,我不說你也知道,主人下地了,被拴在村東的一棵歪脖子柳樹上,日頭在東,在西邊臥;日頭爬上南天門,就靠緊了柳樹根。嘴倒嚼著,尾巴甩來甩去,也拍不到一隻蒼蠅。日頭落在屋簷上的時候,牛們大都站起身來,朝著莊稼地的方向,哞——哞——喊兩嗓子,不大會兒就有人走了過來。天就黑了。

莊稼住在田地裏,南崗子、西水窪,起起伏伏,不怎麼平坦的老河灘上都是莊稼的家。眼下,莊稼做不了自己的主,村子裏有的是人,別看平常不怎麼出來,開春了,動鐮了,一個個像從戰壕裏躍出來的士兵,跟無形的時光拚搶著,不過是為了果腹,重複上演著祖先繼續了很多年的戰爭。莊稼一開始不大理會這個,好像有了人,日子便再不會像草那麼索然無趣。老河灘上的草就沒人管,發芽了,開花了,結果了,頂多飛下來一群嘰嘰喳喳的鳥兒。羊呢,比較挑嘴,喜歡的,抿在嘴裏,不緊不慢,咀嚼著光陰;不喜歡的,比如刺老牙,打了個響鼻,分明在告訴自己的子女:那玩意兒碰不得。

至於莊稼到底羨不羨慕草的活法,這個你得問莊稼。反正,鄉下有風也有雨,有寂寞的寒冬,也有漫長而火熱的盛夏,草能忍受,莊稼也不懼怕——腳下一樣是貧瘠或者豐腴的土地,頭上是或陰或暗的天,生長時不妨昂首向天,成熟時不妨低頭看地。這日子悠悠遠遠,不也走了很多年?

凝望炊煙,靜聽流年。

人這一輩子啊,還真是有些複雜,不能像一棵草,也不能像一棵莊稼,在野地裏生長。像螞蟻那樣日日辛勞,不過是為了尋找一個遮風避雨的處所。村子就是一個螞蟻窩,一個個老去的蜂王靠在土牆根下曬太陽。他們拿不起鋤頭了,也背不起草筐了,眼看著村口那棵刺槐樹上的葉子落了一片又一片,老去的脈絡裏已尋找不到春天的影像。他們卻又無限希望著,看咿咿呀呀在土裏打滾兒的娃兒們,笑得合不攏嘴——雖然那些堅硬的牙齒已不知去向。也許吧,咀嚼了那麼些年的莊稼子孫,此時已風化在泥土裏緊緊握住每一條根,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不要錯過時光,記得在春天上路。

一棵莊稼就是一種溫暖——但不一定就是糧食。十月的棉田迎來了收獲雲的季節,那些絲絲絨絨的棉絮,將被村莊裏勤勞的婦女采收在貼身的布兜裏,在一個個寂寞的夜裏,嚶嚶,嚶嚶,紡織著最是平凡的一生。那些棉的溫度,從此將披在男人身上,暖在男人的腳上;甚至遠在千裏的兒女,從郵局的包裹裏,輕輕,輕輕取出,一種暖意會霎時奪眶而出。遠在天涯的你,是否也在牽掛這樣一種溫暖,那細密的針腳,就是一個母親用盡一生寫滿的愛的叮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