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莊稼長啊長,分明在汲取天地日月的精華。有一種莊稼叫穀子,細細的莖,狹長的葉子,於夏日的某天,被跛足的父親一粒粒點進田裏。陽光有多熱烈,生命就有多少激情。起初,它們和草真的沒什麼兩樣,紮根,分蘖,像風一樣頂著七月的流火往上躥。
靜止就是靜美——這是在秋天才能體悟到的一種美麗情愫。滿地的穀子啊,穗頭比麥子大了好幾倍,齊刷刷低下謙卑的頭顱。稻草人適時登場,這個陪伴了土地與鄉村多年的神秘人物,就像一尊神的雕像,或者,像一位普度眾生的聖母,輕輕一拂,母親的乳房也便因了穀子在這個季節迅速膨脹。雞蛋、小米加紅糖,鄉下的母親執拗地將其當作吉祥三寶,吃膩了也要吃,喝夠了還要喝,隻為能給這個貧瘠的家園以最大的希望,讓男兒如山,讓女兒如花,繼續奔跑在鄉村或鄉村以外的歲月。
學做一棵莊稼不容易。
七奶放下手中的鐮刀,向遠處張望,她在等誰呢?哪怕一陣風能捎來馬兒的消息也好,這樣七奶在鄉下寂寞的夜裏再不會哭泣,流幹了淚,模糊了眼,以至於連夢中兒子的模樣,也一天一天不再清晰。
馬兒是七奶的長子,小時候,嘬七奶雞蛋、紅糖加小米的奶水長大。長大了的馬兒是一條俊逸的小馬駒,七奶一天念叨一百遍也不覺得嘮叨。
馬兒上學了,馬兒落榜了,馬兒在家門口被風吹雨打太陽曬、蚊子咬了渾身紅疙瘩,也不肯放棄學習。馬兒參軍了,馬兒考上了軍醫大學,馬兒娶妻了,馬兒提幹了……馬兒卻很少再回家。到後來,村裏人再也沒見過馬兒的蹤影。木匠六爺說了:人啊,咋還不如一棵莊稼!
人呐,有時候真的不如一棵莊稼。一棵莊稼離村莊很近,見風就長,絕不辜負鄉下母親期盼的眼神。紡成絲線,不是為了牽絆,是為了寄托一種遠在天涯的溫暖;熬一碗熱粥,不是為了挽留,是為了把積攢一生的祝福裝進兒女的兜。想念時,哪怕是夢囈也會叫出最親最暖的那個字——娘。
玉米又長起來了,蟬的歌聲無比嘹亮,村莊在仲夏的氤氳裏安詳。人還是村子裏的人,喚狗的喚狗,攆雞的攆雞,把日子過得瑣瑣碎碎,細細長長。一棵莊稼在田野裏,聽風,聽雨,聽蟋蟀柔柔的絲弦,明明知道人其實高不過一棵莊稼,也不炫耀所謂的豐功偉績。
其實,人知道就好。知道了一棵莊稼的高度,才能仔細審視腳下的土地,無論走多遠,不忘卻,不迷惘,就會像一棵莊稼,明晰自己的方向,哪怕最後化身為土,也會在來生茁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