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雞鳴啄破了天空,霧還沒散去。看看水缸裏的水,早已見底,門後放著扁擔,鍋灶旁放著兩隻水桶。扁擔鉤著桶,橫在肩上晃晃悠悠出了門,直奔一口老井。
老井是誰打下的,不知道。幽幽的青磚壁上,生了厚厚的青苔,經年累月,早已看不清本來的模樣。但是青磚習慣了這樣的沉默,井外的晝夜與之無關,村子裏的紛擾與之無關,靜下心來,獨守一眼老井,也許就守住了時光安然。井沿上的青石板,誰知道是哪個朝代先人的碑石,三塊還是兩塊,反正已然模糊,千萬雙腳,千萬次的踩踏,想必含笑九泉的人,也為死了還能為村莊做一件善事,期盼著早早托生到一個好人家,而毫無怨言。
打水,幽深的井口,水汪汪一片,白天流過天上的雲,夜裏數過銀河裏的星辰。人一來,水麵上顫動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漣漪。咣當一聲,把水桶涮倒了個兒;咕咚,灌滿了水。小孩子則不然。一日日長大,爹說下了,別吃白飯,眼見水缸見了底兒,去打水。也是扁擔橫在肩上,卻是這頭高來那頭低,總也不能說服兩個水桶安生。到了井台上,先倒吸一口涼氣,乖乖,黑咕隆咚的一口井,雖說不算太深,也是這般駭人。來都來了,要不旁邊站著一個誰家的小妮,以後見了不笑掉大牙才怪。紅著臉,憋足勁兒,硬著頭皮,一提,一鬆,水桶也是咣當一聲——是水桶碰撞井壁的聲音。往井裏看看,水桶好像灌滿了水,又不敢確定,提上來,這才看清,原來隻灌了半桶。多來幾次就好了,世上的事情原本就如此簡單。魯迅還說呢,這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回頭想想,是書念多了吧,生生一個書呆子,熟能生巧哪能如此形容。
形容不形容的,一個年輕的後生挑著桶走在胡同裏,東一扭,西一斜,步子踩得歪歪扭扭。扁擔爺看見直搖頭——生坯子啊,多久才能長大?
扁擔爺住在家廟裏,無兒無女,一大把年紀。早年替隊裏趕過牛,放過羊。後來分了土地,家廟裏的香火卻並不怎麼旺盛,幹脆以廟為家,青燈古佛,過起清簡的日子。老井就在家廟前,十幾步。井旁長著一棵米槐樹,至於多大年紀,沒有人知道。扁擔爺說,那時還小,駐紮在高莊的日本鬼子,有一天,牛皮靴踏踏從老井旁走過。扁擔爺藏在樹洞裏,日本刺刀一搗,扁擔爺就撐著身子往上一跳;從樹冠上的洞口裏爬出來,日本人的皮靴聲已經走出很遠,扁擔爺啐了一口說,兔子的尾巴長不了。果然,後來就解放了。
平常,家廟前、老井旁是一個村子裏的人最喜歡紮堆的地方。端著碗,腳就不由自主地向井台方向走去。你家炒的白菜疙瘩,我家醃的胡蘿卜,反正都沒什麼好吃食,你一口,我一口,讓著吃,換著吃,真真像是和和睦睦的一大家子。老井不說話,和氣的眼神望向天空,雲開了,霧散了,雨下了,雪飄了,悠悠的日子悠悠過。苦命的鄉下人,再窮,也有一眼滋心潤肺的井;再不濟,也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家。
天旱時,地裏的泥土幹裂成小孩子的嘴,苗子稀稀拉拉。即使田裏有井,也早已見底。把水桶送入井底,撲通一聲,除了灌上半桶泥湯湯,說不定還有一條蛇,或者一兩隻癩蛤蟆。等,總不是個事。全家老少齊上陣,洗衣盆、水桶、水缸、洗臉盆,一溜兒排在井沿上。老牛站在米槐樹下,耷拉著眼皮,喘粗氣。渴,人的嗓子裏直冒火;牛拉了半天水,怎能不渴?家廟這會兒派上了用場,扁擔爺把床鋪從泰山奶奶的眼皮子底下騰出地方,一個個莊稼人儼然成了善男信女,進進出出,一尺多高的香,總是燃個不斷。晚上還要唱戲,也不知哪個祖宗興下的這般規矩。不過這樣也好,白天,燒完香,磕過頭,看看毒辣辣的日頭,搖搖頭,歎口氣,還是提了老井裏的水去澆地。忙活了一天,晚上總該歇歇吧。南鄉來的胡瞎子,三弦輕彈,慢搖簡板,氣定神閑,說一段《羅成算卦》、《穆桂英征西》,命若琴弦。米槐樹開花了,長在老井旁,怕是再旱也缺不了米槐樹的生命之水。不知道那些根,百年的,幾十年的,新紮下的,是不是早把老井緊緊地抱在懷裏。晚風吹來,淡淡的米槐花香趁著月輝播撒。白日裏累得油盡燈枯的身子,就在這靜默的月色裏一一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