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人總要活下去。有了老井的日子,就有了活下去的底氣。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村子知不知道這樣的道理不要緊,要緊的是日子還是一天天好了起來。
氣色好轉的村子開始常常有鞭炮聲傳來,蓋房子,龍抬頭,下地基,不消一個多月,一座嶄新的房子便立了起來。老房子住的都是老的人,老的人給新的人蓋了新房子,自己不住,所以新房子都蓋在大路邊,寬敞。不過再寬敞還是沒人住。
不知道從哪天起,村子裏的人開始陸續外出,一個人的腳印踩著另一個人的腳印。地早就旱了,孩子去上學,老人沒力氣;再說,一年的收成也打不下幾個糧食。扁擔爺死了,家廟徹底空了下來。隻是偶爾,逢年過節的日子,村子裏的老人才燒上幾張黃表紙,燃上一炷香,香煙嫋嫋,祈願離家的孩子平平安安。村莊,反正已經成了這個樣子——從村東走進去,從村西出來,隻聽見一隻老狗氣短的叫聲,很少遇見幾個人。
也不知從哪天起,老井很少再有人光臨,井沿上的野草把沉重的碑石掀了一個個兒,把斷裂的碑石掀進老井裏。小時候曾經幻想過,把幾條魚投放在井裏,等哪天用水桶提上來,長成活蹦亂跳的樣子,想必,早已化為泡影。曾經的米槐樹,我們手拉手好幾個孩子才能合圍,在樹洞裏上上下下,有一天終於不再發芽。樹枝一截截斷落,樹皮幹裂,到後來隻剩下一截空洞的樹樁子。拉水車的老牛不見了,等水喝的羊不見了,提水吃的人呢,為什麼也不見了蹤影?
此時,他們在村外的哪個角落過著孤獨的流浪生活?
我不能描述一口老井走過的歲月痕跡,但我能想象鄉間的每一口老井都曾有過許多風光潤澤的光陰。來自大地深層的水,泉眼般汩汩湧出,它在傾訴,傾訴過往的熱鬧與歡暢。唱評書的胡瞎子來過,放電影的人來過,唱大戲的戲班子把戲台子搭在家廟前,把唏噓的戲裏人生說給戲外的人,說給一口接地通天的老井。老去的村莊裏很多事物都不見了,我不知道,那些沒有腿腳的器物,曾經帶給人們那麼多收獲與滿足,後來都去了哪裏?
黃昏,暮色濃濃,一隻烏鴉口渴了,站在老井旁邊的樹樁上一動不動。它沒有走向滋潤的石子,無論付出多大努力,也不能用石子填滿一口無水之井。那麼,那些曾經清淩淩的水呢,如今流經村脈時會不會滑落一聲聲歎息?
我把眼睛合上,眼前模糊的鏡像,再不忍帶進一個空蕩蕩的夢裏。老井像村莊的眼睛,眼窩深陷。你在等誰呢,還是終將湮滅在曾經的家園裏,讓我們來日的來日,再也找不到一汪有根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