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是誰先看見麥子熟了(1 / 1)

也許那時候我正騎在黑蛋家的牆豁口上等黑蛋。爬過窄小的門檻,偷出一個像黑蛋一樣黑的地瓜窩頭。風,一個勁地吹——不知為什麼,原本清晰的記憶被風吹得有些淩亂。也許,是風吹著作為指引,把我的腳步從村裏吹到了村外,遠處傳來一兩聲布穀鳥清脆的叫聲,天才變得清亮了許多。很多會飛的小蟲,從草叢裏,從小樹林裏,從長著灰灰菜、野枸杞和刺老牙的溝渠裏,一股腦鑽了出來。迷茫的天空頓時增加了幾許動感,也讓人有些感動——畢竟蟲子們還在天空飛舞,畢竟這個夏日還有某種隱隱的期待,畢竟風裏傳來了麥子清清的香甜。使勁吸了吸鼻孔,苦楝花的花粉撓得鼻尖直發癢。

這時候好像布穀鳥的叫聲更殷勤了,不似前些日子,我從某條田埂上走過,遠處傳來單調的一聲,然後銷聲匿跡,尋遍了楊樹、刺槐、梧桐樹,也沒看見一個影子。後來掐了一把青麥穗,在娘做晚炊的灶火上烤到焦香,香甜了青黃不接後的第一個夢。

雨就下了。這時候的雨多少有些讓人擔心,種了一輩子莊稼的麥收爺披著蓑衣站在地頭上,守著。風裹著雨,雨夾著風,一股股地在麥田裏亂闖,一會兒這邊倒下一片,一會兒那邊又倒下一片。“雨下你就下吧,老天爺,你叫風歇歇。”麥收爺嘟囔著,卻一直不肯離開,草帽上的雨水滴答,滴答,落在秫秫葉子編織的蓑衣上,然後一溜兒流進腳下的水汪裏。或許,這時候我正躲在老場上的一個經年的麥秸垛裏,豆大的雨點把我攆了進來,也把在迷茫的光天裏飛舞的蟲子攆了進來,安靜地伏在一根麥秸上。或者還有一隻懷了孕的蛾子,笨拙的身軀努力地擠了又擠,去產卵。過不了多久,放飛更多在麥田上空舞蹈的飛蟲。

到底是誰先看見麥子熟了呢?風來過,雨也下過,那些飛舞的蟲子也曾把雜亂無章的舞姿奉獻給了這個季節,卻始終沒讓我弄懂——到底誰才有一雙這樣細致的眼睛,把麥子從青看到黃?

麥子啊,小小的麥粒這般沉重。我吃黑乎乎的地瓜窩頭時想著你,吃填不飽肚皮的野菜樹葉時想著你,甚至在某天夜裏,哭著喊著:娘,給我一個白麵饃饃。臉上掛著淚,遺憾地走進有一片麥子熟透的夢裏。夜俯視著鄉村,也懷抱著鄉村,那寬廣的胸懷會不會第一個擁抱成熟的麥子呢?麥子走了很多年,村莊也忙碌了很多年。生靈執著的腳步深深根植在黃土裏,有一棵麥子生長,就有一棵草開始窺探春天。不知什麼時候長大的,當腳板像父親一樣結實,當胡須像麥子一樣茂密,我知道,與這個村莊,與這片土地,與一片又一片的麥子已經深深結下了盟約。

鐮刀,沉睡了一年的鐮刀親吻著小河邊的青石板,噌噌,噌噌,把星月光芒凝聚在一起,凝聚在彎彎的意象裏,凝聚在凜凜的刀鋒裏。有播種就有收獲,不用瞎二爺每天坐在村口的土牆下掰著指頭掐算節氣,麥子也會準確無誤地走到芒種,在烈烈的日頭下,低下頭,謙遜而忠誠地等待收割。可到底是誰先看見麥子熟了呢?娘把去年用過的口袋,該洗的洗幹淨,該補的縫補整齊,然後連連綴綴,給自己縫了一個最大的蛇皮袋子。

油畫《拾穗者》不知不覺闖入了腦海:一望無際的麥田,一望無際的天空,粗布的衣裙,沉重的舊鞋子,三位彎腰駝背的母親。我想,米勒在畫下這幅畫的時候,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怕炙熱的陽光會烤幹母親的血肉,怕潸然的淚珠撲簌簌滑落,滴在生命的畫幅上,會濡濕一整個麥收季節……

這時候,我知道,是娘先看見麥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