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住在糧食裏,村子也住在糧食裏。“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連村子裏說書的四爺也這麼說呢,所以更讓人堅信自己就住在一粒糧食裏。春天,打開胚芽那扇窗,就聽見春風來了,就聽見春雨近了,就萌動了情思,想要長成一棵莊稼,沉醉在靜美的鄉村。
村裏人都認得糧食,春分播種,芒種收割,哪個喜水耐澇,哪個又可以和雞鴨牛羊一起分享,無不爛熟於心。一粒糧食有多重,男人女人都知道。孩子們大清早爬起來,就背著“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歌子上路,很多人都說這首歌子唱得輕巧,可到底有多少人體會其中的甘苦,往往隻有住在糧食裏的人知道。
曾經,糧食裏都是秕子,日子也跟著秕,住在糧食裏的人捧著一把糧食,哽咽著往前挨。說這話的是土生大伯,七幾年因為偷掰了生產隊的兩穗子玉米,被打折了腿,一瘸一拐說著關於糧食的辛酸往事。開始我不懂,問娘,娘說人沒糧食實誠。吃了大鍋飯,蹲在田間地頭東家長西家短。隊長來了,抓起鋤頭撓兩下,隊長一走,屁股又粘在地上。糧食秕了,浮誇風,你敢畝產三千,我就敢畝產一萬,最後隻能在鍋裏照著影子吃飯。那時候的人想跳出糧食來過日子,單等著出來了,再想進去才發現為時已晚。
糧食有靈性,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教給你怎麼生活。
我經曆過無數次播種,譬如麥子。新翻的泥土散發著歲月的醇香,父親領著牛拉著犁鏵回家了,我掄起小小的鎬頭,專門對付那些巨大的土塊,它們會擋住麥子生長的腳步,種子那麼小,稚嫩的芽尖怎麼可以突破這漫長的阻隔。所以,村裏人在介紹自己的時候往往說自己是“打坷垃的”。
我也是“打坷垃的”,祖祖輩輩從田野裏走過,流淌著汗水,隻為給糧食打開一扇生長之門。當然,糧食能懂,風雨裏齊刷刷的拔節聲就是向歲月發起的衝鋒。
糧食就是糧食,和草有著本質的區別。草隻會牽絆著鄉親們的腳步,豐盈的糧食才是最實在的收成。這些,娘知道。從青春走到老邁,身負一隻碩大的草筐,從這頭到那頭,在夕陽西下的時候,還不忘飽含深情地拂一下莊稼的葉片,將草背回家,給糧食牽來一個金黃的秋天。
去年夏日,當我從一塊田裏打了除草劑趕往另一塊田的時候,草們躺倒一片,玉米葉子清淩淩地穿行在夏日的風裏。喊娘,娘應,說還有最後一小片。我默然,喉嚨哽咽,將娘薅的草收拾在一起。娘趟著沙沙的玉米葉子出來了,頭發散亂,汗水浸透了衣衫。娘說這莊稼好著呢,今年肯定多打糧食。糧食啊!再一次刺痛我的心房。一個人究竟為了什麼對你如此傾心,走過了七十多個春秋,依然陶醉在一粒糧食的深處?
每一粒糧食都有自己獨特的味道,用無盡的芳醇籠罩著簡單的鄉村。
鄰村的“二裏歪”燒酒,篩選出質量上乘的糧食,發酵,蒸餾,一滴一滴,滑落的是歲月的醇香。娘要做醬,豆瓣醬,精選出一粒粒黃豆的金黃,讓顏色沉澱,再沉澱。揭開用泥巴糊就的壇子,濃烈的香醇縈繞在每一個歲月必經的路口。回頭望,娘已老去,暖暖的慈愛在心底發酵成感恩的洪流。手握一把麥穗,灶膛口飄溢的麥香風一樣彌漫了一整個童年。因為糧食,我有了健碩的軀體,可以隻身來去在人生的風雨之中,胸懷對一粒糧食的虔誠,執著地在鄉間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