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昆蟲全都是我的夥伴。我的親愛的小動物們,我從前和現在所熟識的朋友們,它們全都住在這裏,它們每天打獵、建築窩巢以及養活它們的家族。
——法布爾《昆蟲記》
每次走在鄉間,周圍除了茂盛的莊稼和草,就是無處不在的蟲。
蟲,說的是昆蟲。有的在天上飛,有的在地上爬,有的在水裏遊,還有的藏身於泥土之中,以海陸空的方式緊緊包圍著鄉村。
蟲來了,鋪天蓋地,所到之處莊稼草木被洗劫一空。說這事的是前院的六奶。那一年鬧蝗災,螞蚱吞噬了村裏人所有的希望,村子裏的人傾巢而動,拍打,焚燒,挖起一道道深深的溝渠作為戰壕,也沒能阻擋蝗蟲的腳步。雞、鴨、鵝吃累了,撐破了肚皮躺在空地上,任蝗蟲風一樣漫過軀體。能走的都走了,走不動的留在村子裏看著慘不忍睹的場景,不住地歎息。這是惡魔般的蟲,六奶說起的時候,我的脊背一陣陣發冷。想象著蝗蟲黑雲壓城的樣子,颶風般肆無忌憚地狂笑,震落了屋簷,震碎了村裏人縹緲的希望。
所以,打小我就記恨蟲。不管飛的、爬的,還是遊的,不是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就是踩在腳下碾成齏粉,恨不能讓它們萬劫不複。但夏天在瓜棚碰見三爺的時候,卻讓我對蟲又有了另一種看法。
三爺在瓜田邊上點了一圈大豆,綠油油,毛茸茸,長得很精神。我從豆苗間穿過,發現衣襟上多了一個胖乎乎的家夥,是豆蟲。年少的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哭,三爺卻笑嘻嘻地走過來拿在手裏,像捧了個寶貝。我咬牙切齒,發誓要把這個可惡的家夥碎屍萬段。三爺不語,取出一隻麥稈編織的小籠子,裏麵蠕動的全是豆蟲。三爺說,你還小,不懂,以前鄉下的日子實在單薄,莊稼倒是年年開花,經不住這風那風,一會兒讓種一會兒不讓種,一會兒天旱不下雨,一會兒發了大水看不見收成。村裏的女人坐月子,紅糖沒有,更別說雞蛋。毛娃子瘦得皮包骨,哪個當娘的不心寒?幸好南崗子還有一片毛豆田,豆葉被咬成了網網,豆蟲個個吃得肚皮溜溜圓。村裏會算命的二神仙說,快把豆蟲撿回來,一條豆蟲給個雞蛋都不換。村裏的女人吃了燒熟的豆蟲奶水嘩嘩淌,這樣村子裏才少夭了幾個虎虎的後生。三爺家的豆生,二十郎當歲,當年也是三奶吃了豆蟲奶出的娃兒。
三爺把翻過皮來烤熟的豆蟲遞給我,我卻不敢下口。再看看麥稈籠裏的豆蟲,多了一點可愛,少了幾分陌生。
很多蟲是可以吃的,這毋庸置疑,不過那些吃蟲的年代太讓人心痛。後來的我也吃過,大多是為了滿足好奇的心理。逮了螞蚱穿起來在火上烤,秋風飄來一縷縷醇香;黑夜裏捉滿樹爬到樹梢去變蟬的知了猴,娘在油鍋裏炸了,有泥土醇厚的氣息;還有在實驗場做工的三哥,拿回家來一碟子紫褐色的蠶蛹,還沒開飯就被我吃了個精光。我懷疑生在鄉間的自己生來就有吃蟲的欲望,像食物鏈裏某個凶殘的家夥,悄悄伏擊在光陰的後麵,伺機消滅每一個走過眼前孱弱的昆蟲。
和蟲在一起的時光是快樂的,不說像法布爾那樣拿著一麵小鏡子照來照去,一定要分出雌雄,我也會因為某個小小的生命而耗盡一個下午的光陰。
老屋和土牆的牆角處有一掛蛛網,牽牽連連,占據了所有空間。主人是隻個頭很大的蜘蛛,我叫它大家夥。大家夥是極少見的那種,長長的腿,圓滾滾的肚皮,很多時候貓在牆洞裏不肯出來,蚊子和蒼蠅當然太弱小,碰上蛛網根本動彈不了幾下,便成了大家夥的美食。有一隻土蜂從屋簷下飛出來,耀武揚威地在院子裏兜了幾圈,最後粘在了上麵。剛開始,它還毫不在意,嚶嚶拍打著翅膀,後來發覺遇上了陷阱,手腳並用,撕扯著這些惱人的絲線。大家夥出來了,在洞口觀望,等到土蜂的掙紮不再那麼劇烈,便悄悄地靠近。土蜂好像急紅了眼,一邊轉動身體,一邊伸縮著腹部的尖刺。那尖刺是我領教過的,額頭被蜇了一個大包,娘用氨水塗了三天才消下去。大家夥開始進攻了,用絲線最先纏繞土蜂的腿腳,然後是翅膀,直到裹成了粽子才將其拖進了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