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並不是嘩啦一下子跳下天來的。
開始,夜很靜,星星眨著惺忪的眼睛,露水掛在草尖上,享受著難得的靜謐時光。一點螢火,在南崗子上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被一陣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趕進墳堆裏。一株狗尾草,在某個墳頭上招搖,不是訴說,也不是依戀,隻為默默等待一縷霞光的出現,以期證明——陽光永在,生命永恒。
若世間真有金光大道,那必是朝陽的霞光鋪就。金色的,動感的,流溢的,歌唱著上路,從遙遠的東方一直蔓延,蔓延,蔓延至這個平原腹地一個不知名的小村莊。睡在樹上的雞叫了,是一輪紅日流淌的金色清泉,叮咚著上路,打破了長長的夢境。在夢裏,雞們單調地活著,不肯睜眼,怕在高高的枝丫上如臨崖般眩暈;不肯放鬆筋骨,怕過路的夜風如鬼魅般將身體墜落——墜落於無邊的長夜。醒就醒了,誰還不引吭高歌,撲棱著翅膀,穿上霞光裁就的金色羽翼,飛到屋頂上,飛上村裏最高的一棵老樹的枝丫上,朝向東方,和著朝霞拍打著陽光的濤聲,湮沒漫漫長夜及星月之光。
大片大片的陽光落在村子裏,開始四處遊走,或詭異地散開。陽光爬進牛圈裏,忽閃一下老牛的睫毛,又撫摸一下小牛的嘴唇,母女兩個對視一下,支著前腿站立,昨夜的青草還在,免不了打個響鼻,吃幾口暫時充饑。陽光跨進羊柵欄,六奶三更天剛接生的那隻雪白的卷毛小羊羔,已經踉蹌著腳步躲進母親的身子底下,跪著,嘖嘖有聲地吮奶。別的羊有的躺著,有的在相互親昵,任陽光爬滿全身,安靜地體味著記憶中最感恩的一幕。也有不安分的,是黑五家的小花狗,陽光剛剛爬到狗窩前,就吵著鬧著站起來,踩著老狗的身子,最後從母親頭上跌下,跑到了對麵鴨圈裏,招惹得幾隻鴨婆婆吹胡子瞪眼,搖搖擺擺,嘰嘰嘎嘎,把小花狗攆出來。
——陽光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六爺係著大褲腰吱呀打開了屋門,等候在門外的陽光早已急不可待,悄悄,悄悄,向屋子裏探頭探腦,除了老箱老櫃發出的陳年氣息,並沒有什麼新奇。於是,貓著腰爬過了門檻,再不肯往裏去。
其實陽光的腳步並不是畫著直線走進村裏的。村東的那口老塘最先聽見陽光一縷一縷潛進水裏的聲音,在一尾鯽魚的鱗片上閃光,在一片尚未擎出水麵的荷的卷葉裏躲藏,最後折射出水麵,平展地鋪開,化成幾大顆晶瑩的水珠,滾過去,滾過來,就是再不肯跌落水裏。另一些陽光排著並不整齊的隊伍,說著笑著,沿著村前那條彎彎的小路,來到老井旁。有踴躍的,朝著黑咕隆咚的井裏跳下去,被村裏辮子最長的小妮二丫打進水桶裏,跟著吱吱呀呀的轆轤響,又爬上來,搖著扭著跟著二丫回了家。又有一大群陽光走著走著迷了路——也不知為什麼,有時年年月月常走的路,不知為何走著走著就有些恍惚。拐過一條街,再爬過一堵有了缺口的老牆,陽光來到三官叔家總是沉默不語。
三官叔,性癡傻,一手好字,不是顏體也不是柳體,卻水一樣流暢,東家西家寫好了,貼在大年初一的大門口,陽光讀了也敬畏。三官叔的父親做過很大很大的官,至於大到什麼程度,也就村裏年紀最大的木匠六爺知道,他說三官父親家裏的錢能換半壁江山。那一年,三官發了病,讀過一屋子書的三官娘直急得淚眼汪汪,有心帶著三官去京城看病,又怕看見那個負心郎,寸斷肝腸;不去吧,鄉下日子窮光光,眼看著三官口吐白沫,抽匣裏再也摸不出一個子兒。狠狠心,三官娘說還是六爺領著官兒進城吧,咱不要金不要銀,隻求把一個好好的官兒帶回家。
正堂上,詩書繼世長的對子隻剩下一半,蛛網、灰塵布滿了曾經輝煌過的老屋。一縷陽光艱難地爬上屋頂,順著能鑽進雨也能刮進風的大窟窿探進身去,趴在一個多年不再有青煙嫋嫋的香爐上,黯然神傷。
你問陽光快樂不快樂,一不小心溜進村子裏的陽光很多時候卻感到太過沉重——即便有雞鴨牛羊那麼多溫良的麵孔,見多了一樣充斥著單調與疑惑。一個村子要總能披一身輝煌的霞光該多好,風光著樹,風光著水,風光著土牆老屋。可霞光太匆匆,雞鳴一聲的時候,就注定要把漫天的光彩收回。太陽變了臉——白白的,赤裸裸的,若小妖一般的陽光便會簇擁著跨過村前的小橋,涉過一條彎彎的小河,爬滿廣袤、蓬勃,草長鶯飛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