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村莊到田野,陽光的速度快到幾乎可以省略。
若離了草,土地太不美妙。高高的蒿子稈,蓬蓬的野蒼耳,匍匐但能牢牢抓住泥土的袼褙草,誰開花,誰不開花,誰開的花兒豔,誰裝點的花兒太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陽光喜歡啊,順著河堤爬到田野裏,就是為了傾聽草與莊稼的私語。
草說:麥子啊,你住的是我曾經的家。
麥子說:你不還沿著我的身體往上爬?
草說:玉米大哥,你看看我,瘦了,病了,已經奄奄一息。
玉米說:你看呐,村子裏的人忙來忙去,都顧不上歇歇腳。
……
陽光笑了:好了,好了,莊稼和草都是我的兄弟,少了你們活著多沒意義。
所以,行走在田野上的陽光腳步輕輕,輕輕撫摸一下在春天開始鬆軟的土地,一會兒地裏就拱出一兩個嫩嫩黃黃的小芽,既像莊稼又像草。——本來嘛,草和莊稼都是自家人,你看它們平時乜斜著對方,懶得誰去搭理誰。可土地就是家,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就算是自家兄弟,還難免磕碰一下呢。陽光不說話,這邊順著一棵在清明有人掐過心的苦艾草枝杈往上爬,一支分成好幾支,端午時肯定每個艾梢上都開滿粉粉白白的小花。在那邊瞅準了一片麥子,“麥子九個頭”鉚著勁兒要超過苦艾生長的速度。陽光也有骨節呢——你聽,下了一場透雨,把拔節聲唱得格外動聽。地頭上長著一棵苦楝樹,粉紅的花朵開了一樹,喜鵲來過,嘰嘰喳喳,說是自己先發現的一樹秋天的苦楝果,等天高了,雲淡了,黃黃的果實掛滿一樹,要攜兒帶女趕來收獲。麻雀們總是那麼聒噪,說了還說,說了還說,說自己不是一撲棱翅膀就能飛向南方的家夥,一樹苦楝果,可以度過一整個漫長的寒冬。
陽光在田壟上爬,爬著爬著油菜花開了。
陽光在溝渠裏爬,爬上爬下,袼褙草、薺菜、刺老牙長高了。
陽光在麥芒上爬,像一個個接通地氣的白色幽靈,爬東爬西,爬著爬著布穀鳥飛來了。
誰種的莊稼誰收獲,誰先蘸著小河裏的陽光磨亮了鐮刀,誰就先踏上陽光熥熟的麥子地。一下子,陽光粘在了鐮刀上,揮舞著,閃耀著,將一粒粒熟透的糧食收回家。
聽見了蟋蟀在夜裏歌唱,聽見了蛙們在一場夏雨滂沱後歡呼。忙碌的土地從來沒停止過腳步,你看那些白花花的陽光啊,不知疲倦,不辭勞苦,總是執拗地上路。
青紗帳裏密不透風,誰家的小妮跟誰家的小小躲在裏麵說著悄悄話。陽光忽閃一下長長的玉米葉子不肯出來,就調皮地鑽過空隙往裏爬——咦!不羞呢,不臊呢,兩個火辣辣的嘴唇緊貼著,看樣子來年立秋就能生下一個像陽光一樣滿地亂爬的小娃娃。
有人收工了,趕著一頭忠實的老牛,緊緊跟隨的飛蟲流蠓透明的翅膀上也爬滿了一閃一閃的陽光。古銅色的皮膚,黑紅色的臉,風霜刻畫的刀痕在這個鄉下老人的麵頰上深深淺淺。
陽光也有走累的時候,穿過溝溝坎坎,走過坑坑窪窪,在村裏村外爬來爬去,紅通著臉龐。田野裏的莊稼已所剩無幾,不管高的、矮的、粗的、細的;草們也都在一陣一陣的風中老去。
——陽光不老。鄉下的日子像一壇陳年老酒,喝著喝著有些醉醺醺,一排一排地往西趕。日子呢,到底有多長?村子裏那隻起得最早的雞早就飛上了屋頂,眺望一下地平線,根本沒找到答案。
一隻刺蝟進了村,眯著眼,躲在牆旮旯,不聲也不響。陽光也鑽進牆旮旯,紅紅的,暖暖的,明天該發生什麼事情,明天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