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場離村子不遠,過了一條小河,閃過一道堤口,就看見了老場的模樣。
老場確實老了,沒有誰能說清哪個年月什麼人趕著一群什麼樣的牲口,用吱吱呀呀的老碾,把一片原本荒蕪的土地碾壓得如此平整。老場上的黃土已經鬆動,這兒冒出一簇草,那兒不知被什麼蟲子挖了一個坑,間或幾道深深淺淺的溝壑,犁過老場的麵孔,像極了村子裏某個老人的臉,滄桑,老邁,卻真誠。
老場就是老場,命裏注定不養育莊稼兒女,卻對糧食情有獨鍾。一樣是空地,村口的土戲台子上演的是別人的歲月,幾哭,幾笑,幾翩躚,翻動的盡是泛黃的書簡。鑼鼓聲急,刀劍光閃,日頭還未走完一天的路程,往事悲歡早已偃旗息鼓。而老場不是,老場上的主角是村子裏不用塗脂抹粉活生生的人。沒有道具,帷幕是極高極遠的天,情節是收獲喜悅的日子。所以,腳踏上土戲台子,鏘鏘的虛構與傳奇早已消逝在遠去的風塵中——站在老場的中央,月光如流,湧動的卻是今日的潮汐。
老場不孤單,即便是進入了寒冬,落滿了雪,一滾老碾仍蹲守在老場的一隅,等夏日的油菜與麥子,候秋天的高粱與豆莢。麻雀是鄉間的風語者,嘰嘰喳喳,說著永遠也說不完的話,一會兒落上老碾,刨開厚厚的雪尋覓糧食的氣息,一會兒又跳上一棵老樹的枝頭,想看看春天還有多遠。四處靜守的麥秸垛沉默不語,也許當所有的糧食棄它而去時,就已撫平了心中的憂傷。村子那麼近,看著村莊裏走出來的兒女一個個憨厚樸實的樣子,懷念起和土地在一起的風風雨雨。
月是鄉村或缺或圓的一輪月,自村莊上空、土地上空穿梭了千年,依舊如此明澈。夜色中有蛙鳴,有蟲鳴,有近旁小河潺潺的水流聲,因了這如水的月光更加動聽。爬上岸,漫過河堤,在老場敞開胸襟寬闊的胸膛裏深情激蕩。也許隻是我,也許不隻是我,凡是和土地與莊稼一起耕耘過時光的人,都能聽懂。這簡單的鄉村,沒有理查德鋼琴的舒緩,也沒有《命運交響曲》的雄渾,卻有著《二泉映月》的詠歎與悠長。每棵莊稼都是音符,每個季節都極富韻律,在村子裏、在村莊外、在今夜麵容有些憔悴的老場上,淙淙流淌。
應該是夏,當田野上所有的碧綠頃刻間變成金黃,鐮刀與汗水的光芒濡濕老場多情的眼睛。一場透雨,澆實了這片碾壓過無數次的土地,拾穗人在田間驅趕著,把所有成熟的麥子圈在光滑平實的老場上。一匹馬或一頭牛,在季節裏清醒,在清澈的河水裏照了照年輕俊毅的麵孔,噴一聲響鼻,來到沒遮沒攔七月流火的打麥場。沒有人退卻,在老場的麵前誰都可以是統領莊稼的將軍,一聲高亢嘹亮的吆喝,或一把閃亮的鐵叉拉開了收獲的帷幕。
牛拉著老碾,人赤膊上陣,一樣的古銅色泛著力量的金屬光芒。入夜,飛蛾在燈火前舞蹈,蟋蟀躲在熟透的麥草氣息裏歌唱,清澈如水的月色再一次流溢,每個收獲喜悅的夢中人都顯得無比安詳。
我也看守過夜場,一架簡易的窩棚下,聆聽天籟的呼吸,醇厚的麥香和麥稈清甜的氣息驟然溢滿胸膛。如果有月,就像今夜的月色蒼茫,赤著腳走過老場的角角落落,會感覺自己也化成了一隻竊居鄉間的飛蛾,小小的翅膀承載不住太多太重的光陰,飛不高,也飛不遠,卻寧願一直守候在老場的側旁。若無月,星光於天際璀璨,別告訴我那是誘惑我飛翔的眼睛,一隻螢火蟲倒提著明明滅滅的小燈籠,在老場裏悠然穿梭,在尋找,或者隻是路過,記錄下老場簡樸歲月的點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