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有風,忙碌一天的人們不肯睡去,聚集在老場上你短我長。說誰家的糧食飽盈盈,揚起落下,叮當有聲;說誰家的穀穗太小,秕癟的穀粒經不住哪裏吹來的一股風;說誰家的父親外出幹活摔折了腿,眼看一個壯勞力腳下沒了輕重;說這年頭啊到底有多長,站在老場裏最高的麥秸垛上,也看不到盡頭……說累了,一捆麥草塞在身子底下,今夜所有的人暫時都是老場的子孫,露水閃著星光打在幹渴的嘴皮子上。
土地不能行走,老場就一直守望。一麵歲月的大鼓敞向天地間,誰能擂得最響?
月流無聲,沉默的老場怎能忘記一些熟悉的麵孔。有最會使牲口的犇爺,依然是高舉著鞭子卻不肯輕易落下,拂在牛的肩胛上,石碾轉,碾壓著白花花的時光,把沉實的籽粒和輕盈的稈清晰剝離。有最會揚場的木匠六爺,自己打造的家什使著才稱心順手。有風不算,笨小子傻五笑嗬嗬地往自家麥堆前一站,也能揚出黃澄澄的糧食——六爺最得意的是沒有風,村子裏的炊煙直直地冒,樹梢一動也不動,輕鏟,輕撇,麥糠紛紛揚揚落地,糧食在更遠處聚集在一起。也有人想學,卻常常拿捏不準,一鍁揚起,麥糠麥子垂直落地,還是原來的樣子,不離不棄。黑蛋娘更是手巧,頭天把掐掉麥穗的麥稈浸泡在小河裏,第二天坐在一棵大樹下編草帽。輕插輕折,大半晌的工夫,一頂嶄新亦透著清甜的草帽便在手裏開放。——兼編織一些小籠子,常騙得一二和黑蛋在收割後的麥茬地裏捉螞蚱或會叫的小蟲子,夜黑掛在窩棚裏,聽著嘶嘶的蟲鳴入眠……
和老場廝守了太久,很多人以為這一生會坐化在有月的老場上,度過一春又一秋,看亭亭的莊稼變成糧食,然後封存在有炊煙升起的村莊。或者,再也舉不起長長的鞭子和木訥的揚鍁,隻靜靜依靠在一滾老碾子上,傾聽一輪又一輪的時光從老場上走過。
老場突然老了。老場不再像老場。
我的腳步在這個春天的夜晚踏著月光而來,兀然在老場的胸口頓住。一滾老碾還在,皴裂的石縫裏長出一株青的草;幾個孤零零的麥草垛已坍塌,泛著陳年的氣息,黯然了最初被碾壓後清亮的色澤。
月光流轉,流轉中我們走過了平淡的歲歲年年。也許老場真的承載不了那麼多憂傷或喜悅,瞬間斑駁了麵孔。老去,隻為新生或不老的月光讓路,讓一輪新月,或盈或虧,記憶或遺忘老場淡然的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