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這個時候想起了你。
若是還在,你肯定還在田疇上徘徊,“老天爺,咋就不下一場透雨呢。”然後歎息一聲,拄著手裏的拐棍,深一腳,淺一腳,趟過正在拔節的麥苗,向地頭走去。夕陽,火紅的夕陽,這個火紅的輪子從東麵滾到西麵,久久不肯離去。高過麥苗的蒿子打蔫了,原來綠油油的麥苗因為幹渴泛著淺淺的黃。你說怎麼會這樣呢,昨天夜裏故意把床搬出來等雨——老天爺不是沒給一點消息,你的老寒腿等酸了,等疼了,往常總是那麼靈驗,可這一次你失算了。天也有撒謊的時候,明明看見一陣烏雲來了,一場大風之後,空氣變得異常沉悶,又過了大半晌,太陽還是爬上了天,不合時宜地散發著光與熱。
母親說過,你是種田的好手,一抖韁繩,兩匹烈性的馬,八蹄翻飛,掙過隊裏最高的工分;你揚場,閉著眼,聽聽風朝哪個方向吹,一揚鍬撇出去,麥子和麥皮涇渭分明;你不識字,二十四個節氣倒背如流——你說農曆才是莊稼人的時間,一個和莊稼一起上路並奔跑著的人又怎能忘記自己的時間。
而這些我都沒見過,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我的眼神裏滿是猜疑。花白的頭發像一根根紮在桐木板上的鋼針;最該出力的右手,似被永遠定格成一棵老樹畸形的枝丫,半開半合;嘴歪著,半個臉被拉緊了往上吊,想笑的時候,隻看見微微的顫動;還有你的右腿,像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拖著半截子木棍,抬不起,也放不下,且必須咬緊了牙,一步一步往前挨。我知道,你靈活有力的身板不是獻給我的,三十幾年前,當我作為你的最後一個子嗣出現,你已經患上偏癱。好多事情已經無法打撈,就如一片葉子輕輕跌落在水中,就注定失去了春天。即使現在,任我傷透了腦筋,努力地,努力地搜尋一個健壯的鄉下漢子的模樣,始終一無所獲。你的年紀也便在我的記憶裏蒼老——四十幾歲成了永遠的六十幾歲。
家是一個破舊的家,或許那是父親的父親留給他的唯一家產,娶了母親,生下七個鄉下孩子,然後才有了一點歡笑與沉實。“四兒,煙筐子。”當你磕巴著嘴含糊不清喊我的時候,也許我正好在土牆根下尋覓到一個新的螞蟻窩,用手挖,用鏟子刨,終於弄清了螞蟻一家子的全部底細。工蟻在慌張地搬運著東西,兵蟻可笑地板著麵孔,像在思忖是不是確定可以向我這個龐然大物發起攻擊。白白的,嫩嫩的螞蟻卵,被亂作一團的家族成員拖進一個廢棄的蟋蟀的巢穴裏,留下的三兩隻站在洞口,擺動著觸角,探聽風聲。
煙筐子,應該不是紅棗木,幾片桐或楊薄薄的木板竟也釘得那麼瓷實。幾片焦黃的煙葉,幾張書或本子的舊紙。父親離不開它們,就像離不開每天拄著的拐,一會兒看不見就開始咂吧著嘴,吞咽口水。一開始,你用尚且靈活的左手告訴我如何卷煙,撚起一張薄薄的紙片,卷成一個小小的喇叭口,一圈一圈地撚,直到合適了才把小的一頭折疊,從另一頭開始裝煙葉。酥焦的煙葉捏碎後發出一陣嗆人的煙草味,一點也不美妙。我笨拙的小手裝好了煙葉,學你輕輕地用嘴唇一抿,擰上大頭,再掐掉,遞給你,似乎還想聽到你的一聲讚語。而你沒有,笨拙的右手夾住火柴盒,左手刺啦劃燃了火,靠在牆根下,美美地開始吞雲吐霧。
記得你還說過六爺走的時候咳紫了臉,頓疼了胸,一口痰吐不出,死在了一支燃著的卷煙下。“不吸煙,這日子咋顯得拉長了許多。”——這不是辯解,土黃色的村莊,一座挨著一座黃土搭建的院落,除了紅白事、過滿月、度除夕讓人稍稍感覺到一點生存的真實意義。鳥在天上飛,魚在水中遊,油菜花開滿了田野,好像都是村莊以外的事情,小河上空的一架彩虹並不能從坎坷走向夢境之所在。所以,在村子裏,我見慣了那麼多吸煙的人。譬如黑三,原本就發黃的牙齒被煙熏火燎成了羊屎蛋的顏色,夜黑爬上床,老婆白氏嘟嘟囔囔,嚷著讓他趕緊用鹽水漱漱那臭嘴;譬如木匠六爺,幹了一天活兒,沒撈著吸煙的機會,睡覺前坐在門口的石碾子上,一顆接一顆地吸,直教得滿天的星星也跟著學,一明一滅,看不透這鄉下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