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老了能發新芽,就像村前的那棵大柳樹,樹洞深得能貓下一個人,中空的樹體,皴裂的樹皮,上麵坐著一個喜鵲窩,春天來了,嘰嘰喳喳忙抱窩。你靠什麼呢,半殘的肢體,在村子裏來來去去,背上叮過多少人的譏笑,“一家四個小子算完了,村子裏又多了幾條光棍。”你聽見還是沒聽見,腳步依舊不緊不慢,側過鄉間的縫隙。三十好幾的二哥走了,去闖關東。一年又一年,好事的媒婆再不肯踏破門檻來家裏糾纏,眼光瞄上村子裏另外的青年,你和母親積攢了很多年搭建的一所房子就這樣空了。靠在土牆根下的你掐滅煙頭,跺了跺左腳,“明天上集買頭小牛犢子去。”那頭黃色的牛犢,眸子很精亮,並不嫌棄你殘疾的腰身。斜挎著土籃,在河邊、在溝渠、在空氣一點就著酷熱的莊稼地裏,你蹲下來、跪下來,給你的小牛犢薅草;黑夜裏,牛要添料,你摸摸索索點亮一盞煤油燈,掙紮著從地鋪上爬起,給牛喂草;一把鐵刷子,刷上刷下,你似乎連牛的皮毛也企圖打磨出來金色的光澤。
起初,我並不明白,原本就顯得吵鬧的家,為什麼還要養那麼多的雞鴨牛羊,且還讓我們兄妹幾個整天為這些不說話的家夥東奔西忙。你笑著舉了舉手裏的拐棍,“那些都是過日子的拐棍呢,吵吵鬧鬧才有生氣,日子也熬得更長。”
在鄉下,我常看見很多彎弓樣的身軀。我想,他們大抵都和你一樣,背負了太多上路,連回回頭也不肯。或者根本沒時間回望。
依舊是淙淙的小河水,清澈來,清澈去,衝刷著你瘦骨嶙峋的身體。——你一個人怎麼可以擦洗自己的身體呢,就像臨終那一天,我仔仔細細擦掉了你身上俗世的泥垢。雖然土裏來土裏去,我們畢竟真實而幹淨地在村子裏住過,沒熬老歲月,沒活過天與地,甚至都不能像一棵樹那樣挺直了腰身。但我們活得多麼真誠啊,像一滴水,像一片雲,像一片晶瑩的雪,無牽無掛,無怨無悔,在這個廣袤的原野上走過一回。
你真的太疲倦了,父親。
當我穿過時光之流,再次撫摸你的肩胛、肋骨和那條永遠也不能伸展的臂膀時,眼裏噙滿了熱淚。“餓的,累的。”母親明了你被歲月擊倒的那一刻是因為什麼。也許一生中再沒有見過如此貧瘠的土地,會生生把一個像牛一樣強壯的漢子拖倒。那些被我用力搓下來的泥垢,一團,一團,跌落在水裏,不肯激起哪怕一絲漣漪。父親,我知道你是土做的,清明那天在南崗子上,我還看見你墳上生出的一棵土命的小草——一朵小而潔白的花,迎向春天開放,孤獨而美麗。
我該給你送點什麼呢,父親。你的肺被劣質的煙草熏製得黧黑而堅硬,一聲聲重重地咳砸在母親心上,也砸得我的心生疼。醫院的路好像並不遙遠,一塊錢也許就能到達那個生與死有著明顯界限的地方。“家裏還得過日子啊。”你躺在床上,左手抓緊床幫,就是不肯把汗水落在地上摔八瓣積攢的子兒用在自己身上。換換口味吧,你說。可我蹬上自行車騎了三裏地買來的羊湯你卻隻喝了一口,然後推給眼淚汪汪的我和母親。我們窮嗎?我們的骨肉明明白白地在世上行走,並不剽竊他人的光陰。我們是不是太苦?父親啊,這一張張紙錢如果能表達出我的孝心,我寧願拉上一馬車,焚燃一炷清香,告訴陰世的王者——我們並非一無所有。
並沒有像那些在你單薄的背上叮咬的輕笑那樣,你的孩子們一個個長成了你親手植下的那排筆直的楊。腳下是貧瘠的土地,頭上是自由的天空,我們一次又一次用你遺傳的因子,呼吸,生長,在春種秋收的田野上。
又是夜,這燈火昏黃的鄉村之夜,我把思緒放飛於空濛而蒼茫的夜色之中,腳步輕輕,並不想驚醒你憔悴的麵容。父親,若孤單,就趁著夜色回家,我會點燃一盞燈,瘦影清燈,在你所牽掛的家園自由穿行。那瘦瘦的肩,嶙峋的骨,已不能再使我疼痛。
——父親,走就走吧,遠離那麼多苦難和貧窮,是我所有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