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一把鍬用了很多年(1 / 2)

我的那把鍬肯定用的是塊好鐵,父親抖抖索索地從懷裏掏了出來,遞給鐵匠馬三爹。馬三爹端詳了好半天,投進鐵匠爐裏,馬三用袖口擦把鼻涕,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呼,呼,使勁地拉起了風箱。至於用了多長時間馬三父子才把我的那把鍬從叮叮當當的砧子上拿開,然後哧地放進水裏淬了一下火,已無從知曉,但父親明顯歉意地挽留下了馬三父子,吃飯,睡覺,到明天再走。

是該給孩子打把屬於自己的鍬了,父親說。馬三爹喝了酒,通紅著臉,在搖曳的燈光下使勁點了點頭,說早晚有一天也得把大錘交給馬三。那時候,我還不懂一把鍬的真實含義,以為一把鍬不過是一截子木棍按上一塊鐵打的頭顱,靠在土牆上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和村子裏的人一樣,不知過多少年,長了皺紋,彎了腰,最後一股風一樣回歸泥土。

但不是,一把鍬跟人在一起呆長了,也會像養條狗那樣形影不離。

我帶著我的那把鍬去翻地,牲口不好拐彎的地方,隻能交給鍬來耕耘。——這樣說好像有些不妥,但明明我用鍬翻好的一小塊地在春日的陽光下卻閃閃發光。那些新翻的土塊,原本鬆鬆軟軟,經過了那把鍬的切割卻有了光芒。我相信那是傳遞,自從那把鍬確認成了我的夥伴,空下來的時候我總在仔細打磨,在村口的小橋下,一方青石板上,磨來磨去,一定不讓它感到有絲毫的遲鈍。

也算是交流吧,人與土地的交流。手握一把刺槐芯木的柄,腳蹬鍬瘦弱的肩膀,輕輕鬆鬆,把力氣注進土裏,翻撿著自己要找的東西。——埋在土裏的草籽得以重見天光,乘著一縷春風上路,星羅棋布地於某天開始在腳下蔓延;莊稼的種子有了鬆軟的溫床,於某天葳蕤成父親眼裏的一片風景,蘿卜青,油菜黃,滋潤著土質的歲月。

是累了麼?終於有一天父親的腿腳不再那麼利索,一把鍬踩了三下也沒蹬進土裏。我知道,也許人是熬不過一把鍬的。你看它刺槐芯木的柄,握來握去,被一雙手打磨得溜光水滑,撫上去有著女子肌膚般的圓潤與光滑。你看它的鋒,並不因為切割過太多的時光而黯淡了刀鋒,月光下,倚靠在鄉間的一隅,和掛在山牆上的鐮刀交相輝映。

此時,一把鍬的歸屬更像一種傳承。也許父親在當年聽見馬三父子叮叮當當打鐵的聲音的時候,就已經成竹在胸。——如很多年前,父親從他的父親手中接過一把鍬時那麼虔誠,把一把鍬鄭鄭重重托付於我,並告訴我,擁有一把鍬的日子才是真實的生活。那些土,必須親手翻來覆去,像在茫茫的大海上撒下漁網,總歸會有自己的收成。

於是,擁有一把好鍬的我有些東西必須拋棄,再不能像從前一樣爬上誰家的大桑樹,弄根樹枝回家來做成彈弓,在村子裏耀武揚威地走來走去;再不能糾集同夥,黑夜裏溜進瓜爺家的甜瓜地,大小通吃,糟蹋得滿地狼藉;再不能在村口的歪脖子柳樹上安安靜靜地傻想,看在池塘裏洗過頭發的二妮扭著屁股走回家去,癡心妄想,哪一天能變成自己的新娘子。

我和那把鍬在自己家的田裏轉來轉去,思忖著哪片地該種棉花,哪片地適合栽地瓜,哪片地能長青淩淩的菜園子。鍬極聽話,我不說走就一直呆在田裏。而那條狗不是,眼瞅著東升西落的日頭剛開始偏西,就唧唧歪歪在我身邊轉來轉去,想回家吃一頓現成的白麵或地瓜做成的幹糧。在鄉下,人是需要磨礪的,和一把鍬一樣,總靠牆邊站著會生出斑斑鏽跡,單等某一天派上了用場,稍一打磨,變得薄如蟬翼,插不進哪怕再鬆軟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