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株長了多少年的刺槐啊,被我的雙手和歲月打磨得透出了暗紅的質地。那些紋理線條多麼流暢,任你怎樣打量或審視,也看不出些許的惶惑與憂傷。——畢竟,長在鄉村的事物那麼多,無需逃避也無需辯駁,隻需將身子佇立於鄉村的曠野上,聽呼嘯而過的風,淋滂沱而至的雨,轉回身,將一片土地和一爿家園細細打理,日子簡單也活得有模有樣。
這是一塊經曆過幾許淬打的鐵啊,和土地親近了多年,竟黯淡了貧瘠的光陰,青鋒利刃,早已不需要火燒水浸,隱隱的光華裏透著幾許睿智與冷峻,再長的路,再堅硬的土地,不過是朝夕相處的家,遊刃有餘在平淡的日月輪回裏。
我又想起了父親,那個歪歪斜斜走過鄉村的身影,耕耘過多少土地,播種過多少華年,換來的總是瘠薄與貧寒。你說是命,那麼一把鍬的思想也是這般單純。來過,愛過,努力過,在季節輪回裏穿梭,以執拗的目光翻開腳下的土地,或多或少,收獲著一絲絲一縷縷暖和光明。
我不太善於表達,和村子的父老鄉親站在平原的深處,每人一把鍬,在嗨喲聲中把泥土拋上岸。——一條河,或許來自黃河的上遊,或許來自歲月的深處,浩浩蕩蕩,淤積了河灘,淹沒了家園。你很難想象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場景,那麼多的莊稼漢子,憨厚的麵孔,有著和鍬一樣執拗的思想,竟然開掘出一條條歲月的通衢。而我依然記得——洙趙新河,我和我的那把鍬將身影留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料峭春寒。
那把鍬,至此有了些更深的含義。
如果,將一把鍬插在曠野,那一定太孤單,沒有了煙火氣息。還好,一把鍬總是依靠在鄉村的山牆下,薄薄的暮色照著光滑的刺槐芯木,坦然而溫暖。如果月華升起呢,淙淙流淌的時光滑過一把鍬的麵龐,沉靜而安詳。
——就這樣,一把簡單的鍬陪伴我走過了許多年,卻突然於某天走失。
我有些淒淒然,那是一把多好的鍬啊,有著暗紅質地的刺槐芯木的柄,有著明晃晃歲月磨礪的一塊好鐵的鋒。我要出去尋找,那條老邁的狗竟然賴著不肯出門。也許吧,陪伴了這麼多年,一條狗不過隻在睡夢中把人叫醒,而一把鍬卻慢慢長在了手裏,我向東,它向東,我向西,它就深深插進村西的土地。還有那柄上光滑的紋理,我撫摸了那麼多年,手掌已然結滿厚厚的繭,它的圓潤已了然於心,紋路已然清晰入夢。
而今,卻不知去向了何處。
我常常想起那個夜,當父親麵對著滿臉通紅的馬三爹說,是該給孩子打一把屬於自己的鍬的時候,便暗暗自責。——也許那是父親所見過的最好的一塊鐵吧,深藏了許久,滿心期待鄉間出現一把最好的鍬。而我是不是呢,已無法確定。一把鍬用了好多年,走失了容顏,卻再也抹不去內心深處的痕跡。
那把鍬,刺槐芯木的柄,一塊好鐵錘打的刀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