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田鼠的張望(1 / 2)

我站在田野上張望著秋天,天高雲淡,土地一片靜寂,好像秋天的田野根本沒發生過什麼事情,也沒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無邊無際的土,黃土,被耕耘,被播種過冬小麥的土地再也平常不過。遠處,一隻灰色的野兔走走停停,好像離不開腳下的土地,又好像很是無奈。或許前方不遠處的幾畦青油油的白菜,才是生命裏的綠洲吧,有食物,有一個藏身之所,卻也暗藏著殺機。某夜,手提礦燈的人,拿一杆火銃,轟的一聲,靈魂霎時煙消雲散。

村莊走進了秋天,綠色漸漸褪去,而黃,而枯,最後隱匿了色澤。仿佛一位時間大師,塗抹了一生,勾畫了一生,終於蒼白著胡須與鬢發,一聲歎息,將生命那支畫筆,用盡所有的力氣擲向遠方,幻化成一條縹緲的地平線。我不知道,我還會在秋天邂逅什麼,或者有什麼熟悉的事物正躲在一片飄落的枯葉下,窺探著孤單的我。

南崗子,村莊之外的另一座村莊在這裏生長,有春亦有秋,就是不知道,湮滅了肉體的眾生還會不會常常在夜色中放逐著靈魂,點燃一把磷光的火炬,清清冷冷,遙望著不遠的村莊。人總歸是人,會思考,有喜悅,善悲傷,我也一樣。當再次停在父親的墳前時,心底湧上來幾許傷悲。那棵柳和秋天裏所有的平常樹種一樣,葉子像金色小魚一樣在空氣中紛紛遊弋,而後,無奈地飄落,落在父親光禿的墳頭上。那棵柳樹和其他的柳樹不一樣,被叫做喪棒,父親離去的那天,有人匆匆在老河灘上砍下來,用黃表紙裹纏,然後重重地交付於我。其實,世人太多淚水,但再多的淚水有什麼用呢?該分別的終將分別,該團聚的,千裏萬裏也會團聚,而我還是湧出了心中所有的淚水,傾情,隻為父親的離去。那根柳木棍是我送別父親時的一支拐,當身體裏走失了所有的力氣,支撐著我在南崗子眼看著飄揚的塵土將父親掩埋,埋進冰冷的土地。——冰冷?好像有些不妥,或許父親的身體才是冰冷的吧。搖曳的燈光下青草混著牛糞的空氣裏,父親喊我睡覺,說燈光太暗,看書會看壞了眼睛,我搓搓手,然後鑽進草鋪上的被窩裏。父親的腳是冰涼的,父親的一半身子是冰涼的,那時候父親已經半身不遂了好些年,本來沸騰的血液隻能在另一半肢體裏循環往複。冰火兩重天,讓父親早早遭遇了極致的煎熬。

我聽見沙沙的聲響,在這個寂靜的秋天裏顯得格外清晰。是啊,人是多麼敏感的動物,越是在孤單與寂寞中越能聽見塵世裏微渺的聲音;而當混入繁華與喧囂,聽覺在刹那間遲鈍,清脆的、暴虐的、輕揚的、低沉的,所有音色全部失去了衡量的標準,被一團蕪雜挾裹著,走向自己或許並不想走下去的未知長路。

一隻田鼠在父親的墳角出現,體格並不健碩,完全沒有“無食我黍”裏的那隻顯得貪婪。或許是吧,一隻田鼠在土地上經營了太久,看著村子裏的人來來去去,種什麼,收什麼,是遭遇旱災水澇,還是在一年中過得風調雨順,沒有誰向一隻田鼠去解釋發生在土地上的事情。當然田鼠們也懶得去打聽,你種你的田,我收我的糧食,盡管收獲得並不正大光明,時間久了也沒有人會覺得田鼠會帶來多大危害。

這世界萬事萬物都該有法則的,你可以昂首走路,但一定不要忽略周遭的太多事情。遙遠的海蜃多麼綺麗,卻又多麼詭異,當你在踏上通向虛無而繁華的一座城池的時光之路時,有沒有想過腳下隻是一截通向大海的棧橋,慣性衝擊,難免會有葬身於深壑的危機。

繁華的世間,虛榮與墜落並存,機遇與危機同在,誰是最後的王者,誰又是時間的哲人,從來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但我相信天空與大地,相信這自然的萬事萬物,一個身影消失,另一個身影出現,春天充滿了智慧與生機,而秋天就該是蕭條與凋零。

我倚在柳樹上,一截短短的柳棍遇見泥土便紮下根來,吐出葉來,彈出枝條來,或許某一根纖柔的根須正纏繞在父親業已風化的骨殖上,一種生命嫁接於另一種生命的脈絡裏,一樣能感知季節與大地帶來的訊息。

那隻小小的田鼠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墳堆的不遠處幾株被遺落的紅豆散落一地,在這個枯燥的秋天顯得格外紮眼,沒有思索,一隻田鼠遇見糧食,自然也會如農人一般趨之若鶩。我們為食而生,草啜飲著陽光雨露,莊稼吮吸著泥土的秘密,一隻小蟲在草間奔忙,尋覓著生命必需的水分與營養,我們好像淩駕於萬物之上,總有可以大快朵頤的食物,那些食物,五光十色,千種百樣——盡管到最後無一例外變成一堆穢物。你想證明你自己有多偉大麼?或者,某一個空間離開你就會引起一陣不小的旋風。——無非是至真至純的靈魂,當一個人高舉著靈魂奔跑,他的光芒、他的身影、他洪鍾大呂的回聲,才會永遠刻印在遼闊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