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田鼠卻不會想那麼多,匆匆奔向一朵朵閃爍火焰的紅豆時,腳下一樣卷起一陣煙塵,隻是太過漂渺,旋即複歸於靜寂。
紅豆該是母親種下的,記憶裏很少吃過紅豆,卻時常在秋天看見紅色的火焰。我想,生於南國的紅豆應該不是老河灘上的這種吧,那種紅豆太過高雅,被心血殷勤地栽培,以生命真誠地澆灌,到了春天,閃爍在煙波浩渺的江南,總讓人思斷肝腸。母親和父親隻是目不識丁的鄉下人,他們可以用我的書本紙張卷煙、刷袼褙,再不然,會把我偷偷藏在屋簷下的小人書論斤賣給南來北往收破爛的小販,“字又不能當飯”,我竟無以回答。當字真的像現在當飯吃了,是不是還是真正的字?我們的祖先結繩記事,把農事刻記於龜甲獸骨,哪一個又曾想到過諸般事情,虛無的字竟也可以換來明晃晃的真金白銀?
我想,田鼠該是不認識字的,所以它們的嗅覺靈敏,所以它們的身手矯健,所以它們在路過我的眼前時,連眼皮都不肯抬一下,直奔與生命有關的主題。
到底什麼才和生命息息相關呢,是房子、車子,還是像被魔一樣操縱的股票指數?我不知道,這世間很多事情我都無從知曉,我隻知道,天空、大地、山川、河流、森林與星空,每一次與它們相遇,我會像螞蟻一樣渺小;一對一,敬畏與虔誠,臣服或與之心靈相依。
我看見那隻田鼠在貪婪地撿拾著散落一地的紅豆,不知母親知不知道,她於某天種在泥土裏的一點點火種,終於在這個秋天結成了一串串火紅,然後搖落在風裏,最後被一隻隱藏在時光深處的田鼠撿拾,成為過冬的糧食。再或許,這是母親的一個小小的詭計。當母親哀傷地看著閉上眼睛離去的父親,許下一個心願,隻是沒有說破,在某天挖開墳堆旁邊的泥土,深深淺淺,種下幾粒單薄的思念。紅豆就是紅豆,無論生在南國還是北方,火紅的光澤一點也不曾減色。那隻田鼠是不是塵世與天國之間的一個沒有翅膀的天使,你看它小心翼翼的樣子,生怕漏下任何一粒糧食。人或許也是這樣,種花種草不隻是為了一個人觀賞,當一個疲憊的路人看見秋天裏窗台上的一株九月菊開得正豔,會嫣然一笑,繼續腳下未知的旅程;茫茫人海中一張麵孔與另一張麵孔相遇,會心一笑,不也激活了生命深處的春天?
紅豆的豆莢在陽光下炸裂,空氣中竟蕩漾起一縷溫情。也許在這個秋天的午後,我身後的這株柳樹一生難忘,也許空蕩的田野上一切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那隻來回奔跑的田鼠一次次返回洞穴,那洞穴會不會一直通向父親居住的地方?一粒紅豆就是一盞祈福的燭光,搖曳著母親一生長長的思念。我是別人眼中的路人甲,但一生都是父親母親的主要角色。他們愛與不愛,並未表白過,隻是相濡以沫地走過那麼多蒼白的歲月,終會有一個人先誰而去,徒留燈光下孤單的守候。而今,我怕母親說疼,說哪裏不舒服,甚至一聲長歎都會讓我感到不安。我不怕秋天,畢竟土地給了我們希望的種子和豐腴的歲月,在田野一派空寂的時候,清靜如蓮。
秋天像母親一樣恩重如山,我說。
日西斜,暮色如煙,在我的腳步離開南崗子的時候,我看見那隻田鼠不再奔忙,而是安靜地蹲在父親的墳頭上,零星枯幹的野草襯托著它單薄瘦小的身體,它在張望還是在思考,或者在一個秋天的下午,隻做了一點與生命有關的事情,並不希望走進一個虛無的夢境。我也無從猜想,每一個在大地之上行走的生命,或許前方總有一盞燈在照亮,或深邃,或單純,或者隻是一脈淺淺的紋路,從始至終,隻要願意,每個人都能看見自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