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一塊磚老了(1 / 2)

一塊磚老了。在鄉村的屋簷下,秋雨一個勁兒地下,把村莊、田野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靜寂,一年之中再沒有像此時這般靜寂。村東的藕塘裏,殘荷一片,再也看不見往日的生機,鼓吹的蛙鳴,纖巧的豆娘和蜻蜓,還有在清晨滾動在荷掌上的那些晶瑩的露珠,俱已消失了蹤影。

我仔細端詳這塊老磚,已經沒有了棱角,深藍,憂鬱,像一位已近遲暮的美人,湮滅了曾經的美麗與韶華。“流光最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時光輪轉中,有誰能挽留住歲月的腳步,哪怕一分一秒都會顯得無比奢侈。這塊老磚大概來自已經隱退多年的那座祖屋。走南闖北販賣藥材的祖父,曾經無限風光,在一個暮春的傍晚回到家鄉,褡褳裏裝滿了阿堵物,身後跟著一個清麗的江南女子。輕扣柴扉,業已人老珠黃的祖母趕緊顛著小腳迎出門來,瞬間掐滅了所有與愛有關的火焰。

破舊的老屋前,矗立起一座青磚青瓦的高大新房,寬敞的庭院,兼植一些舶來的南方植物。你還別說,那些看似脆弱嬌羞的植物過了一秋又一冬,已經適應了北方的冷寒。小祖母抱著和祖父生下的寶兒,在九九豔陽下哼唱一種軟軟懦懦的江南小調。這些,年幼的父親當然聽不懂,扒著前院的朱漆大門,看熱了眼眶;後院,祖母的炊煙單薄地升起,緊緊纏繞著一個孤苦落寞的靈魂。

我想,這塊老磚那時應該正混在諸多深藍的老磚裏,傾聽前院的歡笑和後院的嗟歎,默默無語。

漸漸,父親長大了,一頓可以吃下八九個饅頭,還踅摸著扒看前院的朱漆大門。祖父不在家,好吃好穿哪舍得虧待寶兒和他美麗的江南女子,於是父親經常可以吃到蘸了蜜的大白饅頭,鞧在前院的牆根下,噎得直翻白眼。

天有不測,一塊老磚冷靜地閱讀著冷暖人間,草可以秋枯春榮,樹可以青了又黃,田野裏的莊稼隻要有了陽光雨露,或多或少總能打下些果腹的收成。——可人呢,有時候人比草木莊稼聰明,有時候也比草木莊稼愚笨。祖父再次歸來時已身無分文,眼窩深陷,一副寒酸的模樣。關上房門,前院總聽見絕望的哭聲,患了天花的寶兒終於無藥可治,一卷葦席,被草草掩埋在了南崗子;小祖母的首飾被當掉了,雕花鏤案的屏風被趕著馬車的古董販子賤價拉走了;那些原本無罪的江南植物,霎時萎靡了容顏,在小祖母於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逃離後終於狼藉一片。祖父躺在空蕩蕩的房子裏,氣若遊絲,喚著父親的小名:“剩兒,爹對不住你娘倆。隻留下了一座青磚青瓦的老房子。”

祖父咽了氣,祖母從沒有悲傷。父親坐在一塊老磚上講到這裏時,抽了一口老煙葉,嗆得眼睛流出淚來。文房四寶、書墨文章,祖母說那些都是無用之物,遠不如泥土裏刨來的日子過得安詳。所以,任憑父親哭啞了嗓子,祖母也沒讓父親踏進一天學堂。父親看天,天是白的,看地,地是黃的,聽池塘裏蛤蟆三更半夜還在聒噪,就站在夜色裏罵:“狗日的,叫你奶奶個蛋!”蛙聲漸小,一片迷茫中,鄉村的燈火始終昏黃,在我年少時的記憶裏。

我問一塊老磚,你來自哪裏?是遼闊荒蕪的老河灘上,還是平原深處一片不知名的土地?老磚不說話,坦然麵對蒼穹和風霜,在雨後,爬滿了青苔,憂鬱的深藍上,就多了一絲青綠。娘說,老磚上的青苔能治鼻炎,包在鴨蛋殼裏,敷上泥,在火焰突突的灶膛裏熥熟,終於讓我可以暢然呼吸。

夜色中,百無聊賴的我躡手躡腳來到傳出一縷縹緲弦音的老磚前,想捉到一隻會彈奏夜之琴弦的蟋蟀,冷不防看見一條眼神冷峻卻身段柔媚的青花蛇,盤踞在老磚旁邊。不信邪的父親,一手拎著青花蛇,隻一抖,蛇全身的骨節就散了架,不知道躲進了哪裏去暗自哭泣。

前院,庭院深深在我的腦海裏,隻能從父親和母親的隻言片語中知道一些殘斷的章節。風雨飄搖的後院,也就是祖母蝸居一生的祖屋。自打祖父死後,祖母就未踏進前院一步。祖母說那是座不祥之宅,無論曾經在村子裏多麼顯赫與輝煌,終究沒有人可以鎮住裏麵的邪氣,夜裏常聽見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在唱,婉轉,淒涼,總感覺著人被無形牽引著到了一個更加幽暗的地方。或許吧,無論是寶兒無辜的哭喊,還是江南女子離鄉背井的憂傷,終究湮滅在一場轟轟烈烈的悲情故事裏。我那曾經風光無比的祖父呢,會不會在某一天鄉野的晨風裏醒來,滴落清淚兩行,滲進腳下的泥土,傾聽祖母虔誠的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