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一塊磚老了(2 / 2)

晚年的祖母極信佛事,踮著小腳走在上香的土路上。父親說,隻有在這時他的味覺才顯得特別靈光。祖母小提籃裏的幾片大肉、幾條油炸魚幻化成無數條小蟲,撓得父親的鼻子直發癢。香煙嫋嫋,祖母盤跪在小廟裏的蒲團上,一邊嘴裏念念叨叨,祈求神靈保佑已經升天的負心祖父,一邊用嚴厲的眼神示意父親跪下來,說保證一輩子不離不棄腳下的土地,不淫邪,不貪妄,不做喪盡天良的事情,更不學道德文章。

父親說,祖母原來也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端莊的小楷,手書的《誡子書》,隻拿給父親看了一次,便說這是世間最沒用的東西,付之一炬。

那座青磚青瓦的房子應該是在一年春天倒塌的。瘋狂的人們高喊著口號,背誦著語錄,使出渾身的力量,終於推倒了這個代表欲望和奢淫的對象。有人慫恿著祖母登上高高的土台,列舉出一係列罪狀,以供祖母控訴罪惡滔天的祖父;祖母卻沒有,依然撚著她的珠串,依然默誦著她一派澄明的經文。此時的父親終於可以在貧窮的鄉鄰前揚眉吐氣,蹩腳地背誦著一些不知所雲的東西,將那些已經獲釋的磚磚瓦瓦碼放整齊,預謀著自己的一場婚期。

或許那塊老磚在經過父親一雙粗糙的大手時有話要說,很多很多話,像老河灘上開滿的星星草,卻終究一言未發,任憑被丟棄在了歲月的角落。

我在昏黃的油燈下寫字,這時的父親極安靜,手拿一張“陰曆頭”,問我“廿”念什麼。我說“niàn”。父親就說:“狗日的——我是說念啥?”我咬著鉛筆頭:“就是念‘niàn’呀。”父親這才恍然大悟,拍了一下自己的頭:“小小,好好學,別學你爹,一大把年紀了還是個廢物。”

那時的我還是小小自豪了一下,看著平日裏臉色沉鬱的父親突然矮了許多,多了一些親近,也多了一些可憐。我想當年哭著鬧著要去學堂的父親,最後終於折騰完了身上所有的力氣,靠著那座虛無的青磚青瓦的大院牆,一句話不說,滿臉淚痕,被小腳的祖母踏著零亂的夜色,慌亂地牽回家裏,一邊輕輕地拍打著,一邊又撒下彌天大謊,訴說著“百無一用是書生”的感慨。

那個非正常死亡的書生或商人,我飽讀詩書的祖父,當我坐在燈下一遍遍懷想他滄桑的容顏時,脊背上頓生一股涼氣。我隻是我吧,終究不過是融入鄉村的一個俗人,耕耘著平凡的時光,收獲著五穀雜糧,然後興之所至地碼一些浮想聯翩的文章,非是眼羨和追求浮華,我所要的,不過是夜色沉靜之後,紛至遝來的人生百態,取其正,棄之偏頗,在有愛的紅塵中尋找些有關真純的段落和意義。

一場雨停止了糾纏,一塊老磚在夜色中濕淋上岸。土,是黃土,是養人的土,也是埋葬人的土,一言不發地走進熊熊的火光裏,是曆練,是煎熬,更是浴火重生。

一塊磚老了,老得失去了本真的容顏,但深藍的質地未改,流淌著幾多血脈親情。沒有誰能改變來時的方向,但我們可以堅實腳下的路途,腳印,或深或淺,走過的是眼前真實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