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跟螞蟻一起回家(2 / 2)

那隻紅螞蟻在大青蟲的身旁轉來轉去,腳步比平常驟然加快了很多。我不解,一隻冷硬的玉米麵餑餑下肚,到底能支撐多久。所以我渴望那隻大青蟲是一條綠生生的黃瓜,父親從菜園子裏鑽出來,親自放在流著清水的水渠等我去拿。可眼前不是,眼前的大青蟲隻能是我們世世代代的敵人。今天被我放在了有螞蟻的洞口,要親眼看一次弱小與強大之間真正的較量。

好像是為了試探,看看這隻大青蟲到底有多大威力。那隻紅螞蟻停下急急的腳步,從大青蟲的一側突然咬住了它的某個部位。不可一世的大青蟲感覺到了疼痛,身體驟然在地上翻滾起來。一圈,兩圈,從一棵芨芨草的葉旁滾落到了一株野莧菜的葉子底下。而我的那隻紅螞蟻呢,始終緊緊地吸附在大青蟲的身上。

人世間總是有太多的風吹草動,但我們不是一個人在行走。就像發生在沙柳叢下的這一幕。沒有呼喊,當大青蟲狂傲地在草間翻滾的時候,一隻,兩隻,更多的紅螞蟻匆匆趕來。我甚至聽到了那隻和我認識的紅螞蟻粗重的喘息,當它緊緊地被大青蟲壓在身下時,仿佛還有骨節碎裂的聲音,很清晰,很清晰,穿透了春天的光影。

春天的陽光真好,但縹緲的光亮並不能掩飾真實的饑餓。我想到了出門時的場景:娘把和了一丁點兒白麵的玉米餑餑遞給了我,我卻將它扔出了好遠。娘竟沒哭,眼睛裏閃過一絲晶瑩,大聲地叫我滾蛋。滾蛋就滾蛋,可隻是躲進了牆角,等娘上田走了,取回那隻幹硬的餑餑,來到了這片沙柳地。散落的餑餑碎屑已經被紅螞蟻搬運回家裏,我有些疑惑不解。一隻小小的螞蟻到底能吃下去多少食物,或者,一個螞蟻之家到底需要多少收成才能度過一生的光陰?沒有誰能告訴我,就連風,春天爬上堤岸的風,也都鑽進了沙柳叢裏,讓所有的草、樹和奔忙的蟲蟻都悄悄地自己生長。

終於,當幾隻身強力壯的紅螞蟻死命地爬上大青蟲的頭顱時,大青蟲才減慢了翻滾的頻率。我的那隻紅螞蟻呢,在大青蟲掙紮的最後一刻跌落草間——它還活著,用了很長時間翻起身來,蹣跚著回家的腳步。它們的戰利品已經被夥伴們高高舉起,盡管我無法聽到歡呼,但能感覺到它們的喜悅或滿足。

一聲喚,是娘的呼喚,沿著春天的堤岸鑽進了歲月的沙柳叢中。不知從何時起,那些帶給我喜悅或感傷的沙柳漸漸消失了蹤影,春天的堤岸上長滿了速生的楊。我試圖穿越曾經虛度的光陰去尋找一隻紅螞蟻熟悉的身影,從模糊到清晰,又從清晰漸漸走入了一片虛無。

究竟那隻受傷的紅螞蟻蹣跚著腳步回了家,還是無聲地跌落在那條春天的堤岸,已經沒有答案。或許是夢裏吧,它晃動著觸角,在葳蕤的沙柳叢下探頭探腦,和我調皮地打了一聲招呼:嗨!回家呢。

嗯,回家呢。娘把一碗清湯手擀麵放在桌上,蒼老的已不能自由伸展的手掌撫上額頭,掖了掖散在鬢角的白發。吃吧,路那麼遠,夜那麼黑,你還得回……

我咋就那麼沒誌氣呢,不爭氣的淚珠兒落下,落在年少時的一片沙柳叢中,落在一個有紅螞蟻生活的家門旁,跟一隻螞蟻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