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也許是中午,我賭氣丟了娘給的棒子麵餅,一個人偷偷溜出家門。原本是要去姐家,姐炸的焦葉兒香了我童年無數個夢境。原本我想氣氣娘,把她最小的孩子當成一棵沒人要的芨芨草。原本我詛咒那時候的鄉村,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每個人都像叫花子。我躺在堤岸上的灌木叢裏,身旁是掠過時光的風,身下是大地柔軟的胸膛。
那麼快就到了姐家,姐家大門緊鎖,甘蔗林也鴉雀無聲。我想向路人打聽姐去了哪裏,每個人都抬起麵黃肌瘦的一張臉,齜著牙說要把我搶回家去做苦力。
打開茵茵的灌木叢,是姐先找到了我。原來是舊時光裏的一場夢。姐不說話,仰起巴掌卻久久沒有落下。姐抱著我一個勁兒地哭,從灌木叢一直哭到家。娘在,很多人都在。那個被我丟棄的棒子麵餅,被姐一把抓在手裏,和著淚吞了下去。姐說,隻要姐在,就一定要我吃上最香的最甜的……
姐住在那片甘蔗林裏,那片甘蔗林就是姐的家。甘蔗還沒長大,姐種了好多甜瓜,一入夏,這裏便成了我和蓮兒的天下。蓮兒喊:“小舅,你看這個大甜瓜,熟透了,正對著我笑呢。”說完,誇張地吸了吸鼻子。姐在甘蔗林那頭微笑著,看我們。姐一放下鋤頭,就坐在甘蔗林的地頭上納底子。姐的針線活可真好,羨慕的蓮兒直瞪眼睛。以至於到後來過了很多年,蓮兒拿出一雙布鞋遞給我,說:“舅,做給你穿的。”我還會以為姐沒走。姐悄悄地走進甘蔗林深處,一簇甘蔗都砍了下來,隻剩下最粗最壯的那一棵。晚上,睡在姐家的竹簿上,姐悄悄對我說,誰也別告訴,那棵甘蔗是你的。
姐住在一片斜坡上,去年的春天去看姐,蓮兒帶著她的女兒,就如蓮兒當年一樣的年紀。甘蔗林已經沒有了,眼前隻是一片綠油油的麥子。姐說得沒有錯,後來的我上了中學,姐常背著半口袋糧食去看我;當然,還會從隨身的布兜裏掏出幾截子甘蔗,說:“弟,好好上學。”
多好的一片甘蔗林,種滿香甜的一麵斜坡地。我從這頭進去,從那頭出來,清清楚楚,一行甘蔗270棵,姐笑著說:“還差了一棵。”我卻對自己深信不疑。姐就說,弟也算一棵,將來長大了,可以把甜分給姐一些。
姐沒等到我長大,蓮兒守著剛剛一歲多點的弟弟在裏屋哭泣。我與姐已經陰陽兩隔。一切都沒有預兆,命運的凶器在殺人之後,甚至都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後來隻是聽姐夫說:“你姐啊,苦了自己。”
幽幽地,我穿過歲月深處的那片甘蔗林,想找到那棵最粗最壯的甘蔗。是我麼?還是姐?把甜凝聚在血脈裏,在大地上倔強地活著。浩蕩的秋風吹過,甘蔗林中傳來陣陣濤聲,像呼喚,是不是姐在叫我?等我一回頭,突兀地叫了一聲娘,姐就站在麵前,眼裏閃著思念的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