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閃身鑽進那片甘蔗林,姐在外麵不停地叫我。秋日的陽光懶懶地打在綠綠的葉子上,又滑向草間。我多喜歡這葳蕤的草地啊,像母親柔軟的胸膛,玩累了,瘋夠了,便突兀地喊了一聲娘,姐就站在了眼前,眼裏閃著焦急的淚光。
沿著村前的那條小河,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姐家,用不了多長時間。可是河灘上花花綠綠的草,堤岸上鬱鬱蔥蔥的灌木叢,拽住了我的眼睛。一聲斑鳩叫,就以為是在叫我,於是學電影裏的一個勇敢而機警的小戰士,躲在一棵大槐樹後麵,拉開彈弓。可惜我的手好像從來沒準過,泥彈穿過叢林,撲簌簌落下幾片槐樹葉,斑鳩不屑地笑了一聲,飛向遠方。灌木叢裏也藏著許多快樂,打架的水牛,撲蟬的螳螂,和大青蟲鏖戰的那群黑螞蟻,都能勾起我極大的興趣。河灘,堤岸;堤岸,河灘。當然,最後還是把行程耽擱在小河裏。赤白如練的鰱條子,遠遠地,像一艘小小的飛艇,一不小心撞進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壘成的圍堰。等我把裏麵的水放幹,將其擱在草葉上,它們隻好無奈地翻白眼。
——姐,我來了!常常是在日上中天,渾身泥垢的我拎著布鞋,赤著腳,站在姐家門前,另一隻手裏提著一串用柳條穿在一起的鰱條子,看上去有些垂頭喪氣。姐不怪我。記憶中,姐從來沒有怪過我一句。回轉身,取一隻瓢,去鄰居家借白麵。姐很會炸東西,把柔軟的一團麵擀成薄薄一層,上麵撒勻了芝麻,放進滾沸的油鍋裏,吱吱啦啦,又酥又香的叫焦葉兒;從雞窩裏摸出兩個雞蛋打在麵糊裏,再放上蔥花和鹽,姐做的假魚又香又軟,撐飽了我的小肚皮;那串垂頭喪氣的鰱條子也被姐裹上一層粉白的麵,炸出了香,炸出了脆,炸出了外甥女蓮兒的眼淚,滴溜溜在眼眶裏直打轉。“娘,我想吃小舅的魚。”姐總是吝嗇地丟給蓮兒最小的那隻。
姐最會種甘蔗。留好一片春地,用牛犁了,仔細耙了,軟軟的沙土地最適合給甘蔗補充糖分。那時我有多傻,總以為姐在田裏種了糖,種了蜜;甘蔗還未發芽,便撅起屁股在甘蔗田裏挖。姐掮著鋤頭回家,說:“弟,你等著。等到秋天了,姐把喂飽糖喂飽蜜的最大的那棵甘蔗留給你,甜出你的淚,甜掉你的牙。”
等待是一件漫長的事情,我坐在鄉村的屋簷下眼巴巴地望著天,幾片雲走過,一陣風刮過,腳步匆匆的日頭,不知疲倦地東升西落。娘很忙,父親也很忙。在這個九口之家,好像每個人都被擰緊了發條,可日子還是半饑半飽地過著,嘴饞了,我會對娘說:“我想姐了。”娘不是拿出一把自己紮的笤帚,就是拿來一隻用秫秫梃子編織的鍋蓋,說:“你姐忙,給你姐捎去。”所以,舊時的小河灘上,你常常會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用繩子把鍋蓋掛在脖子上,遠遠看去,像一隻剛從小河裏爬上來的大金龜;要不就掄起那把笤帚,揮舞著歡笑,裹挾著風,一路向東,沿著蔥蘢的小河岸,向姐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