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裏到處都是土牆。土牆,泥做的。兩扇門板,把土夯實,土牆就一寸一寸地往上長。長起來的土牆,守衛著庭院裏的一些秘密,阻擋著滿大街像沒娘的孩子一樣到處遊逛的風。所謂的秘密,不過是莊戶人家在院子裏養一條狗,喂幾隻雞,牛棚裏拴一頭耕地耙田的牛。狗是看家的,在土牆根上偷偷挖了一個洞,就成了瞭望口。耳朵警惕地探聽著來來往往的風聲、腳步聲,時不時地汪汪叫上幾聲,以期證明自己對主人的忠誠。吃飽的雞鴨一般無事可做,從狗洞裏鑽出來,在牆根下刨土,找蟲子,往肚子裏塞石子,為了讓小小的嗉囊更加健壯,慢慢消磨鄉下簡單而有些無趣的光陰。
很多時候,時光並不能證明自己來過,隻是悄悄地在院子裏拱出一個椿樹芽,說明春天已經開始。池塘邊的梨樹林,也便呼應著飄起潔白的梨花來,像一片片簡潔的雲,不著多餘的色彩。於是,我們的時光也便從這個時候開始。脫去臃腫的棉衣,在土牆根上搭起一個戲台子。羊子,從小就是製造噪音的高手,把家裏的鍋碗瓢盆偷出來,土牆根下叮叮咣咣一響,一會兒便引來幾個小人兒。檾麻編製的馬鞭子,一甩娘穿過的土布長袖大褂,倒真的有幾分詼諧,幾分神似。其實沒有誰真的會唱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詞,隻不過裝模作樣打扮成想象裏的男男女女。沒有人笑話,大人們已經下地上工,溫暖的陽光灑下來,東風吹散了一樹樹似雪的梨花。落在屋簷上的三兩隻已經來了些日子的燕子,早已把巢築好,躲在屋簷下,嘰嘰喳喳說情話。
誰小的時候不喜歡琢磨呢——時光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卻又沒處尋找答案。躺在寧靜的夜空下,滿天的星星眨呀眨,忽然有一顆流星墜落,在天空劃出一線金色的光束,直奔土牆根底下。於是,趕緊沿著土牆根找呀找,除了意外發現一隻雞實在憋不住下在牆根的一枚蛋,隻能悵然地仰望星空,猜不透時光走過的軌跡。
或者,時光像村前的那條小河吧,彎彎曲曲,從遠方嘩啦啦地趕來便是時光的聲音了。小河真的是一段長長的快樂時光,迅疾如練的鰱條子,還有藏在水草葉子底下的蝦遊來遊去,幾個人在小河裏嘻嘻哈哈忙活了大半天,才發現成了一個個小泥人。這時候,娘的呼喚聲沿著土牆根悠悠長長地傳來,才極不情願地上岸,回家。
時光走到東牆根的時候,這是一天的開始。陽光懶懶地穿透雲層,灑在池塘裏。水麵就像一麵大鏡子,把光線驀地一反射,好像村子裏放電影,白白的光束照射在熒幕上,村子裏嘈雜的時光開始上演。狗醒了,雞叫了,豬在吭哧吭哧地拱圈。那些沉重的腳步、勤快的腳步、憂傷的腳步、快樂的腳步便開始在村子裏雜遝回響。
在田野上,時光強大到可以吸納很多事物。
一棵莊稼的時光是從泥土裏開始的,憋足了勁,想看看田野上的風景。草實在是莊稼的姊妹或兄弟,為了草和莊稼這親密的一家子,那些走在田野上的腳步,踩疼了時光的神經。耕耘,收獲;收獲,耕耘。一茬接著一茬,把時光漸漸量完;最後,躬著腰,背著手,年邁蒼蒼地站在自家的莊稼前,想,這輩子的時光咋這麼不經意間便量到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