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時光打馬走過土牆根兒(2 / 2)

東牆根迎著朝陽,也靠近村子裏通向外界的唯一一條路。年深日久,刷在土牆上的“忠”字慢慢開始剝落,掉了一個“中”,剩下一個孤單的“心”還在訴說著一段艱澀的時光。或許有的人聽不懂,比如我們。但是一定有人知道,在我們小時候搭台唱戲的土牆根下,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一個怪人,肩上縫著紅袖章,手裏擎著一麵褪色的旗子,上書:紅衛兵。“李瘋子!”李瘋子一聽有人叫他的名字,便會板起麵孔,口中念念有詞,背上一段紅寶書:自力更生,艱苦奮鬥,敢於鬥爭,敢於勝利。很多人聽不懂什麼意思,但是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看見李瘋子,搖了搖頭;卻又在聽下一段語錄後,若有所思。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村子裏的很多人,沿著東牆根出去了再沒回來。池塘邊的梨花,寂寞地開了一茬又一茬,後來幹脆隻剩下幾株光禿禿的樹幹。東牆根有時好像是某種隱喻。比如小時候在這裏聽過書,演過電影,還曾演過木偶戲。那時候不像現在——日頭轉向了西牆根,懶洋洋地照在一隻剛剛鑽出柴草窠的刺蝟身上,東牆根下便響起了洪亮的喇叭聲,或者悠悠的二胡聲,很多人搬著馬紮,提著燈籠,帶著狗,在東牆根下穩穩坐定。孩子們的時光也便自由自在,從日頭落下屋簷到夜空布滿辰星,在人群裏鑽來鑽去。

而後的東牆根,緊挨著的一條小路擴成了一條寬闊的大馬路,鋪上油,扯上了線杆,突突的拖拉機、三輪車、卡車開過來,冷不防會撞死一隻雞,或軋死一條狗。還有人記得清清楚楚,聽到噩耗後匆匆從他鄉返回的羊子,木訥地坐在東牆根下,淚流如注。唯一的兒子羊小波,高高興興地吃過早飯去上學,剛騎著自行車走到東牆根下,迎麵駛來一輛拉木頭的三輪車,嘎吱——一個小小的生命在時光中開成一朵悲愴早夭的花,讓整個村子戰栗不已。

時光依舊在村子裏來來去去,走老了屋簷,走空了村落,走得一麵土牆一截一截地短下去。或許,用不了多久,村子裏再也找不到這樣一麵記憶了時光滄桑的土牆;或許,過不了多久,時光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緩慢,卻溫暖。

這些倚靠在土牆根下的幾個老人似乎明白。正午的日頭高高地懸掛在天空,陽光灑落在老人們花白的胡子上、發絲間。時光就是這樣一步步走來的麼?在你不經意間,讓樹,圈閱了一圈又一圈年輪,讓人,一步一步遠離了年少與青春。

村莊在時光裏行走,時光在村子裏飛奔。東牆根初醒,在南牆根稍微歇了一下腳,最後,不偏不倚落在西牆根上。

我又一次回到我居住多年的村莊,當初的雞鳴犬吠和雜遝的腳步聲,好像消失了許多許多。倚靠在南牆根下的羊子的父親,在時光之手滄桑的撫摩下,緩緩睜開雙眼:你是不是羊子?羊子比你長得瘦;你是不是小波,乖孫子,再叫聲爺爺……

時光打馬走過土牆根,聽見一聲重重的歎息,有失落,有真切的疼,像一朵五色花,開在村莊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