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帕、水筆、記事本……對麵的辦公人員將手袋裏的物品一樣一樣攤在桌上,輕聲對我說:“老先生,都在這了,請您跟報告核對一下。”
我逐一地掃視過去,隻把排在最後的證件簿拿了起來,輕輕翻開。照片上的她,嚴肅而堅定,仍然是我熟悉的麵孔和我從不能理解的表情。三十年來,她的樣子始終在和我的記憶背道而馳……
“我,能否去看看她?”我問。辦公人員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頭答應了。
她在笑。如果不是躺在太平間那冰冷的台子上,如果不是緊閉著雙眼。我幾乎以為她又回來了。因為她居然麵帶微笑,歲月的痕跡竟然也擋不住那種滿足的色彩,她看上去那麼愜意,甚至還有點頑皮。
我應該後悔嗎?後悔當初放她離開我身邊?如果沒有那五年的分離,她又是否會在一夜之間形同陌路?
“小柔,五年會不會很長?長得讓你連我長什麼樣都忘了?”扶著她的行李箱,我產生了一種極不安全的煩躁。
“怎麼會忘?我都認識你十五年了。你要是這麼不放心,那我不去了……”她咯咯地笑著,那時她總是這樣開懷地對我。
“好吧,那一言為定。五年後的今天即返,四月五號,一天都不許多呆!”
轉身前,她突然嚴肅了神情:“洋哥哥,你等著我。等著我學成歸來,你等著我……”
那天的航班呼嘯升空的時候,我的心突然跟著輕飄飄起來。我曾常常對她說,喜歡她學著文靜安然,不急不躁。可是她登機前最後的樣子卻讓我徒生出一種遺憾與懊悔,生怕我熟識的小柔就這樣一去不返。
從那以後,我幾乎每天都會做同一個夢。夢裏身處一個古舊的年代。小柔鳳冠霞披,妝紅佩彩。神情就是那樣肅穆地站在對麵。我在夢裏恍惚對她說:“雅柔,你等著我。等著我打古北口回來,你等著我……”她聽了,卻驟然變得冷漠,麵無表情地轉身融入一團綠光之中,任憑呼喊也再不回頭了……
每次電話裏把這個夢講給她時,她都是一陣大笑,嘲弄我的神經質。歸國前一年的除夕,她寄回一個包裹給我,裏麵是一張CD光盤和一個古香古色的景泰藍鏡盒。她說那是個古董,雖然平素並沒有這方麵的鑒賞力,但她在一間雜貨店的貨架角落一眼就看到了它。
“它應該是你的東西。”她說。
“為什麼?你知道我一向不愛擺弄這些。”我突然聯想到夢裏那種古腐壓抑的氣氛,大為不快。
小柔輕歎了口氣,一改說笑的腔調,聲音竟飄忽起來:“我覺得它就是你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你看到它就一定不會再胡思亂想了。而且,這的確是咱們中國的,那店主說的。我想,多半是小鬼子搶來的吧?所以他們覺得虧心了,便宜賣給我了,哈哈……”說到最後,她又恢複了頑皮,在我把光盤放進唱機之後,隔著電話輕輕應合:
“我的親愛的,你怎麼不在我身邊。
一個人過一天像過一年。
海的那一邊,烏雲一整片,
我很想為了你快樂一點。”
整盤CD隻有這一首歌循環往複。隨著歌聲,我打開那個鏡盒。細致的並蒂蓮雕刻在老舊的材質上,散發出古樸的光芒。她說得沒錯,這東西會讓人產生一種強烈的歸屬感。當夜夢裏,我一直夢到這個盒子。仿佛那花紋已被我端詳過幾百年,仿佛早已刻在我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