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文學思想(3 / 3)

第四節 辭者,猶器之有刻

王安石探討了文辭與所反映的內容的關係問題,引申地說,即文學的形式與內容的關係問題。在上麵我們論及的“文必貫乎道”、“文者務有補於世”的觀點裏,就包含著形式與內容的關係問題。文必貫乎道,即文是形式,道是內容,文者務有補於世,即形式必從屬於內容。

王安石認為,所謂文辭,雖說是人類特有的創造物,但它是客觀外物的反映。《進字說表》說:“蓋聞物生而有情,情發而為聲。聲以類合,皆足相知。人聲為言,述以為字,字雖人之所製,本實出於自然,鳳鳥有文,河圖有畫,非人為也。人則效此。故上下內外,初終前後,中偏左右,自然之位也,衡邪曲直,耦重交析,反缺倒仄,自然之形也,發斂呼吸,抑揚合散,虛實清濁,自然之聲也,可視而知,可聽而思,自然之義也。以義自然,故先聖之所宅,雖殊方域,言音乖離,點畫不同,譯而通之,其義一也。道有升降,文物隨之,時變事異,書名或改,原出要歸,亦無二焉。”《王文公文集》卷二○。這就肯定了文辭是客觀外物的反映或模擬。故文辭雖是人的創造,卻不能任意妄為。

但是,文辭隻能近似地反映外物,而不能與外物絕對地同一。《明妃曲》雲:“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腳垂。低回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王文公文集》卷四○。元帝時宮女王昭君,其貌傾城傾國,傳說她不肯賄賂畫師,故元帝不知其美,及其被遠嫁匈奴,與元帝相別,元帝始知其貌美無比,悔恨不已,就把畫師毛延壽殺掉了。王安石認為,其實畫像隻能形似難於神似,意態是從來畫不出來的,元帝殺毛延壽,可以說是一樁錯案。又《讀史》雲:“糟粕所傳非粹美,丹青難寫是精神。區區豈盡高賢意,獨守千秋紙上塵。”《王文公文集》卷七三。史書所載,亦隻是近似反映史實,豈能完全寫出高賢的意態?如果一味相信,那真如孟子所雲“盡信書不如無書”了。

但是,王安石又不認為文辭為無用,或是累贅,他隻是想說明文辭與事物,或者說形式與內容,要以內容為先,形式為次,而不能喧賓奪主,重形式而輕內容。《上人書》說:

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鏤繪畫也。誠使巧且華,不必適用;誠使適用,亦不必巧且華。要之以適用為本,以刻鏤繪畫為之容而已。不適用,非所以為器也,不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王文公文集》卷三。

文章的文辭與內容,正如器物上的刻鏤繪畫與器物一樣。刻鏤繪畫巧華有加,器物不一定適於用;而適於用,其裝飾亦不一定要巧華。要之,器物以適用為本,以刻鏤繪畫為輔,文章以有補於世為本,以修辭為輔。形式必從屬於內容。但是這樣說,又不是文辭無用、形式是累贅,內容又必須用一定的形式來表現,不適用,固不可以為器,但無刻鏤繪畫,亦不成其為有用之器。故“容亦未可已也”,修辭原是不可少的,問題是,“勿先之,其可也”,不要以刻鏤繪畫為器之先,勿使形式重於內容,這是正確處理二者關係的準則。

王安石指出了過於注重刻鏤的害處,過於注重刻鏤,必以文辭害文意,過於注重形式,必以形式害內容。《金陵絕句》其四雲:“山雞照水,自愛一何愚。文采為世用,適足累形軀。”《王文公文集》卷六四。山雞因羽毛美豔而得意,而不知這美豔的羽毛,正是自己生命的沉重負擔。詩文也是這樣,過於注重刻鏤,亦會損害詩文內容。以楊億、劉筠為代表的西昆體,雕章麗句,誇奇鬥豔,正是以形式害內容。宋代以詩賦試進士,隻重章句聲病和記誦,亦是以形式害內容。

王安石的詩文,多是言之有實。即令是應酬之作,亦無言不由衷或無病呻吟之句。早年的論政文章,多是針對時弊闡述改革主張,詩詞則反映民間隱苦。我們今天讀他的《河北民》、《收鹽》、《兼並》、《郊行》、《促織》、《發廩》,都能深切地感受到他對人民的同情。讀他的詠史詩,如《明妃曲》、《杜甫畫像》、《金陵懷古》、《辱井》、《烏江亭》、《賈生》等,都能深切地領悟他對曆史人物的褒貶和曆史變遷的感慨,以及以曆史為鑒的智慧。讀他的詠物詩、寫景詩,如《梅花》、《北陂杏花》、《金陵即事》、《初夏即事》、《江上》、《北山》、《鍾山漫步》、《書湖陰先生壁》,都能深切地體會他對山川和自然的喜愛,以及物我一體的感受。這使他的詩,特別是晚年的詩,具有永恒的生命活力。

第五節 成如容易卻艱辛

王安石主張詩文的形式要從屬於內容,但是又不是說不要重視形式,或者說不要雕章煉句,事實上,王安石是十分注重修辭的。正如我們在上文已經指出的,文辭雖然隻是器物上的刻鏤繪畫,但刻鏤繪畫亦不可缺。安石雖與理學家一樣,都主張文必貫道,文必用世,但並不像理學家那樣否定文辭的作用,甚至認為工於詩賦有害於內容,如二程認為文工必害道。

王安石《題張司業詩》雲:“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讚美張司業的詩看來平淡,而於平淡中見奇崛,寫來似乎容易,而飽含著推敲提煉的艱辛,從中透露了王安石的觀點:好詩總是經千煉百錘中來,故修辭是不可缺少的。

對於詩歌這一文學形式,王安石情有獨鍾。特別是晚年,嘯歌吟詠成為他精神的寄托。《同長安公鍾山望》雲:“餘生不足償多病,樂事應須委少年。惟有愛詩心未已,東歸與續《棣華》篇。”《王文公文集》卷六四。《示俞秀老三首》其一雲:“暮年要與君攜手,處處相煩作好歌。”《王文公文集》卷六九。《和文淑湓浦見寄》雲:“惟詩與我寬愁病,報爾何妨賦棣華。”《王文公文集》卷五二。王安石一生對詩歌傾注了很大的熱情與關注。

王安石極重視修辭煉句。錢鍾書先生《宋詩選注》曾舉出這方麵顯著的例子。一是《書湖陰先生壁》,詩雲:“茅簷長掃淨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詩述湖陰先生住處的優美,“護田”謂衛護水田,“排闥”謂推門進來,二詞均見於《漢書》,詩家指出王安石這裏是“用漢人語對漢人語”,其對仗之工,古典翻新,自是高手。雖然作詩不必拘泥於如此用典,追求字字皆有由來,但王安石以其讀書之廣,用事寫景,工整形象。錢先生說:雖然“不知道這些字眼和句法的來曆,並不妨礙我們了解這兩句的意義和欣賞描寫的生動,我們隻認為‘護田’、‘排闥’是兩個比喻,並不覺得是古典。所以這是個比較健康的‘用事’的例子,讀者不必依賴箋注的外來援助,也能領會,符合中國古代修辭學對於‘用事’最高的要求:‘用事不使人覺,若胸臆語也。’”錢鍾書《宋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48頁。

第二個例子是王安石的《泊船瓜洲》,詩雲:“京口瓜洲一水間,鍾山隻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詩述對金陵的留戀之情。據說第三句的“綠”字,改了十多次才最後敲定。最初是“到”,改為“過”,又改為“滿”,最後選定“綠”。雖然“綠”字的這種用法在唐詩中亦有所見,不是王安石的發明,但用在這裏,形象、生動地表現了江南春色。

王安石亦極重視別人詩文的精雕細刻,他稱讚歐陽修“其清音幽韻,淒如飄風急雨之驟至,其雄辭閎辯,快如輕車駿馬之奔馳”(《臨川先生文集》卷八六《祭歐陽文忠公文》。),稱讚俞秀老“新詩比舊增奇峭,若許追攀莫太高”(《王文公文集》卷五四。),稱讚司馬遷“領略非一家,高辭殆天得”(《王文公文集》卷三八《司馬遷》。),稱讚揚雄“衣冠渺塵土,文字爛星辰”(《王文公文集》卷三八。),稱讚慎伯筠“多為峭句不姿媚,天骨老硬無皮膚”(《王文公文集》卷四三。)。王安石對他人詩句的這些評論,都包含著他文必求工的文學思想。

後人對王安石精於修辭極為讚賞。王安石《鍾山即事》雲:“澗水無聲繞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蔡上翔稱讚說:“舊詩鳥鳴山更幽,以分外語為翻新,本不失為佳句。一鳥不鳴山更幽,則又以本分語為翻新之調,詩家之妙境,其不可窮如此。”《王荊公年譜考略》卷二二。王安石《南浦》雲:“南浦東崗二月時,物華撩我有新詩。含風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嫋嫋垂。”《北山》雲:“北山輸綠漲橫陂,直塹回塘灩灩時。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葉夢得評論說:“讀之初不覺有對偶……但見舒閑容與之態耳。而字字細考之,皆經括權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上。由於王安石精於修辭,以至有人認為有過於雕琢之嫌。黃庭堅謂“荊公之詩,暮年失之於巧”,陳師道謂“荊公晚年詩傷工”。這些評論是否恰當,自當別論,但王安石雖然強調文必貫道、務為有補於世,與理學家的文學觀相通,但他畢竟是充分重視辭章的文學家,而與同時代的二程和以後的朱熹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