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隊工作組一共4個人。誰對趙保山都有指使的權力。時間長了,他也就疲軟了,不聽了,你說你的,我做我的。一次,一位工作組的幹部等社員開會等急了,就有意無意地欣賞起石柱來。看著看著,他突然看出了問題,發現石柱上隱隱約約的有龍的痕跡,還有模模糊糊的字體,立即就警覺起來,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對趙保山說這是“四舊”的東西,得趕快把它拆掉。趙保山說那不是“四舊”、隻不過是斷橋上的一根石條而已。工作組人員堅持要拆,趙保山說不能拆,石條一拆,公屋就會倒塌,種子放哪?耕牛栓哪?住隊幹部沒想到他還敢頂撞領導,這還了得,這不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嗎?一氣之下,又把他的隊長給撤了。
撤了也就撤了,他隻能撤趙保山的職,而撤不了趙保山在群眾心目中的威望。石柱始終沒人去拆。工作組惱怒之下,命令群眾把公屋南塘沿的一排水葉柳給砍伐了作檁條,重蓋了三間。房子是蓋起來了,可很快就塌了腰。水葉柳的性子軟,東風吹往西倒,西風吹往東倒。沒立場的,群眾栽它是因為它根須多,固塘埂用的,可要用它來挑大梁,實在是用錯地方了。不久,隊裏就開始流傳了一句順口溜:“說你中,你就中,不中也中;說你不中就是不中,中也不中。”
後來我考上學走了,從此便離開了家鄉。臨走那天,記得老隊長趙保山送我送得最遠。告別時,他從腰裏掏出一小布袋黃豆,遞給我,破天荒地說了一堆話。他說:“你是俺隊裏最出息的孩子,一定要好好地學。將來有出息了,別忘了家鄉,要給家鄉爭氣。沒啥送的,這把炒黃豆是你嬸嬸專給你炒的,路遠,可以用它壓壓饑。”炒黃豆我早已吃完了,可裝黃豆的小布袋及老隊長的話,我至今仍很珍惜地收藏著。它是我永恒的紀念,也是我人生中的原動力。生活中,每當我遇到什麼挫折或解不開的事兒,我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老隊長的處世為人和他語重心長的話語。
前年有位老鄉到省城辦事來看我,我自然就問起了老隊長的情況。老鄉說,分田到戶以後,老隊長又讓隊裏群眾給推選為隊長了,一直當到現在。可喜的是生產隊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窮了。在老隊長趙保山的帶領下,隊裏貸款辦起了大米廠、麵粉加工廠,又用米糠麥麩做飼料,先後辦起了養豬廠、養雞廠,後來還把收集起來的豬、雞糞便放在一起發酵,辦起了沼氣池。如今全生產隊的農戶都不再燒柴了,家家用上了沼氣爐灶。連魚鱉都是專門培訓了的技術人員在養呢。我知道家鄉的元魚品種很好,全國馳名的。人民日報、中央電視台都作了專門報道,全國各地的養殖專業戶都爭先恐後地前去購買鱉種。老隊長趙保山也上了電視,當了勞模,成了縣裏的政協委員。我聽得心花怒放,實在為家鄉的巨變高興,更為兢兢業業、不聲不響、老黃牛一樣的老隊長趙保山而高興。俗話說,金子畢竟是金子,埋在土裏也是金子,總有出土閃光的一天。
得知了家鄉的變遷,更加思戀故土,就有了更濃的思鄉情結,很想回老家看看。趁今年休假,我就專程回去了,並帶上那個裝炒黃豆的小布袋,還給老隊長買了幾副505神功元氣袋,我知道他胃不好。家鄉確實變了,最突出的表現是在住房上,過去的草房知道改革後的農村經濟沒有了自己的位置,就識趣地帶著昨天的功績走進了自己的曆史,不見了。取代它們的,是一排排笑逐顏開的磚瓦房和那些出人頭地的兩層樓、三層樓。最熱鬧的,是池塘或堰溝了,一群群鴨鵝在春光裏無憂無慮地嬉戲著,打鬧著,不時地還引吭高歌,似乎在放聲歌唱“今天是個好日子”!鄉鎮企業的機器聲更是當仁不讓,帶著農村經濟的希望在田野上飛奔。我最感到親切的,仍是那三間公屋和石柱了。它們還是原來的樣子,一點都沒變。在陽光下,它們安詳平靜地守候在那兒,如一位慈祥的老人,在為自己的子孫後代看家護院,或在默默地回憶著自己走過的路程,或在靜靜地思考著自己未來的日子,或什麼都不再去想,隻是淡泊地、平靜地安度著自己晚年的歲月。公屋的房門緊鎖著,從門縫兒往裏看去,空蕩蕩的,再也不見了我記憶中的犁耙農具,也沒了各種雜物的擁擠。它早該“退休”了吧,但我看不出它“退休”後的失落來。它為什麼這樣從容呢?是因為有了這根石柱的支撐才這樣泰然自若嗎?那根石柱至今仍在任勞任怨地支撐著公屋的脊梁,堅定不移地發揮著自己內在的力量。我情不自禁地撫摩著這根鎮定自持的石柱了。它從哪兒來呢?又經受了多少風風雨雨的歲月呢?它從不計較自己的榮辱、恩怨與得失,讓它當石碑就當石碑,認認真真地記載著曆史的恥辱與輝煌;讓它做橋梁它又做橋梁,默默無聞地迎來送往著人們奔向前景的匆忙腳步;讓它做支撐房屋脊梁的石柱,它又心甘情願任勞任怨地做石柱,風吹之,雨打之,它忍者;霜來了,雪來了,它受著。它就是這樣地憑著自己的才能和毅力幹著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從不自誇,也從不諂媚,這種精神怎能不令人歎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