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寫一小段,我就得到一些好處。雖然我從書本上學來的新思想不很多(到今天我還是有些怕讀理論書籍),可是因為不斷地習作,不斷地請教,我逐漸地明白了我應當怎樣把政治思想放在第一位,而不許像從前那樣得到一二漂亮的句子便沾沾自喜。雖然我因有嚴重的腿疾,不能馬上到工廠、農村、或部隊裏去體驗生活,可是因為不斷地習寫通俗文藝,我已經知道了向工農兵學習的重要;隻要腿疾好些,我就會向他們學習去。雖然二年來我所寫過的通俗文藝作品並非都沒有毛病,可是這已給了我不少鼓勵:放下老作家的包袱,不怕辛苦,樂於接受批評,就像是我這樣學問沒什麼根底,思想頗落後的作家,也還有改造自己的可能,有去為人民服務的希望。
不管我寫多麼小的一個故事,我也必須去接觸新的社會生活;關起門來寫作,在今天,準連一句也寫不出。為寫一小段鼓詞,我須去調查許多資料,去問明白有什麼樣政治思想上的要求。這樣,我就知道了一些新社會是怎樣在發展,和依照著什麼領導思想而發展的。一來二去,接觸的多了,我就熱愛這個天天都在發展進步的新社會了。是的,我必須再說一遍,我缺乏有係統的學習政治理論與文藝理論。可是,趕到因為寫作的需要,看到了新社會的新氣象新事物,我就不能不動心了。我要歌頌這新社會的新事物,我有了向來沒有的愛社會國家的熱情。自然,有人說我這樣先看見,後歌頌,是被動的,不會寫出有很高思想性與創造性的作品來。可是,我是由舊社會過來的人,假若我自詡能夠一下子就變成為今天的思想家,就是自欺欺人。我隻能熱情地去認識新社會,認識多少,就歌頌多少;我不應該因我的聲音微弱而放棄歌頌。寫不了大部頭的小說,我就用幾十句快板去歌頌。以我的小小的才力,我不該幻想一寫就寫出一鳴驚人的作品來;若因不能一鳴驚人,就連快板也不寫,我便完全喪失了文藝生命,變成廢物。我不再想用作品證明我是個了不起的文人,我要證明我是新文藝部隊裏的一名小兵,雖腿腳不利落,也還咬著牙隨著大家往前跑。
慢慢地,我開始寫劇本。《方珍珠》與《龍須溝》的背景都是北京;我是北京人,知道一些北京的事情。我熱愛北京,看見北京人與北京城在解放後的進步與發展,我不能不狂喜,不能不歌頌。我一向以生在北京自傲,現在我更驕傲了,北京城是毛主席的,北京人與北京城都在毛主席的恩惠中得到翻身與進步,我怎能不寫出我的與北京人的對毛主席的感謝呢!
這兩個劇本(雖然《龍須溝》裏描寫了勞動人民)都不是寫工農兵的;我還不敢寫工農兵,不是不想寫,我必須加緊學習,加緊矯正小資產階級的偏愛與成見,去參加工農兵的鬥爭生活,以期寫出為工農兵服務的作品。這兩個劇本本身也有個共同的缺點,對由舊社會過來的人描寫得好,對新社會新生的人物描寫得不那麼好。我了解“老”人,不十分了解新人物。這是個很大的教訓——我雖努力往前跑,可是到底背著包袱太重,跑不快!新人物已經前進了十裏,我才向前挪動了半裏!這也警告了我:要寫工農兵非下極大的工夫不可,萬不可輕率冒失!隻憑一點表麵上的觀察便動筆描寫他們,一定會歪曲了他們的!
解放前,我的寫作方法是自寫自改,一切不求人;發表了以後,得到好批評就歡喜,得到壞批評就一笑置之。我現在的寫作方法是:一動手寫就準備著修改,決不幻想一揮而就。初稿不過是“砍個荒子”,根本不希望它能站得住。初稿寫完,就朗讀給文藝團體或臨時約集的朋友們聽。大家以為有可取之處,我就去從新另寫;大家以為一無可取,就扔掉。假若是前者,我就那麼再寫一遍,兩遍,到七八遍。有人說:大家幫忙,我怎能算作自己的作品呢?我說:我和朋友們都不那麼小氣!我感謝大家的幫忙,大家也願意幫忙;文藝團體給我提意見總是經過集體的詳密地討論了的。敝帚千金,不肯求教人家,不肯更改一字,才正是我以前的壞毛病。改了七遍八遍之後,假若思想性還不很強,我還是扔掉它。我不怕白受累,而且也不會白受累——寫七八遍就得到七八遍的好處,不必非發表了才算得到好處。我很後悔,我有時候還是沉不住氣,輕易地發表了不很好的東西。這樣,我終年是在拚命地寫,發表也好,不發表也好,我要天天摸一摸筆。這似乎近於自誇了。可是,為什麼在毛主席的光榮裏,得到改造自己的機會,得到了新的文藝生命,而不敢驕傲呢?毛主席告訴了我應當寫什麼,怎麼寫,和為誰寫,我還不感謝麼,還不拚命追隨麼?是的,我知道,我離著一個毛澤東思想的作家還很遠很遠。但是,我一定要按著毛主席所指示的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決不停止。在思想上,生活上,我還有不少的毛病,我要一一的矯正,好減輕負擔,向前走得快一些。解放前我寫過的東西,隻能當作語文練習;今後我所寫的東西,我希望,能成為學習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後的習作。隻有這樣,我才不會叫“老作家”的包袱阻擋住我的進步,才能虛心地接受批評,才能得到文藝的新生命。
在我的二十多年的寫作經驗中,寫《龍須溝》是個最大的冒險。不錯,在執筆以前,我閱讀了一些參考資料,並且親臨其境去觀察;可是,那都並沒有幫助我滿膛滿餡的了解了龍須溝。
不過冒險有時候是由熱忱激發出來的行動,不顧成敗而勇往直前。我的冒險寫《龍須溝》就是如此。看吧!龍須溝是北京有名的一條臭溝。溝的兩岸住滿了勤勞安分的人民,多少年來,反動政府視人民如草芥,不管溝水(其實,不是水,而是稠嘟嘟的泥漿)多麼臭,多麼髒,多麼有害,向來沒人過問。不單如此,貪官們還把人民捐獻的修溝款項吞吃過不止一次。一九五○年春,人民政府決定替人民修溝,在建設新北京的許多事項裏,這是件特別值得歌頌的。因為第一,政府經濟上並不寬裕,可是還決心為人民除汙去害。第二,政府不像先前的反動統治者那麼隻管給達官貴人修路蓋樓房,也不那麼隻管修整通衢大路,粉飾太平,而是先找最迫切的事情作。盡管龍須溝是在偏僻的地方。政府並不因它偏僻而忽視它。這是人民政府,所以真給人民服務。
這樣,感激政府的豈止是龍須溝的人民呢,有人心的都應當在內啊!我受了感動,我要把這件事寫出來,不管寫得好與不好,我的感激政府的熱誠使我敢去冒險。
在寫這本劇之前,我閱讀了修建龍須溝的一些文件,還親自看修建工程的進行,並請托人民藝術劇院的青年同誌隨時到龍須溝打聽我所要了解的事——我有腿疾,不能多跑路。大致地明白了龍須溝是怎麼一回事之後,我開始想怎樣去寫它。
可是,怎麼寫呢?我沒法把臭溝搬到舞台上去;即使可能,那也不是叫座兒的好辦法。我還得非寫臭溝不可!假若我隨便編造一個故事,並不與臭溝密切結合,便是隻圖劇情熱鬧,而很容易忘掉反映首都建設的責任;我不能那麼辦,我必須寫那條溝。想來想去,我決定了:第一,這須是一本短劇,至多三幕,因為越長越難寫;第二,它不一定有個故事,寫一些印象就行。依著這些決定,我去思索,假如我能寫出幾個人物來,他們都與溝有關係,像溝的一些小支流,我不就可以由人物的口中與行動中把溝烘托出來了麼?他們的語言與動作不必是一個故事的聯係者,而是臭溝的說明者。
假若《龍須溝》劇本也有可取之處,那就必是因為它創造出了幾個人物——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性格,模樣,思想,生活,和他(或她)與龍須溝的關係。這個劇本沒有任何組織過的故事,沒有精巧的穿插,而專憑幾個人物支持著全劇。沒有那幾個人就沒有那出戲。戲既小,人物就不要多。我心中看到一個小雜院,緊挨著臭溝沿兒。幾位老幼男女住在這個雜院裏,一些事情發生在這小院裏。好,這個小院就是臭溝沿上的一塊小碑,說明臭溝的罪惡。是的,他們必定另有許多生活上的困難,我可是不能都管到。我的眼睛老看著他們與臭溝的關係。這樣,我就抓住臭溝不放,達到我對人民政府為人民修溝的歌頌。至於其中缺乏故事性,和缺乏對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描寫,就沒法去兼顧了。
這本戲很難寫。多虧了人民藝術戲劇的領導者與工作者給了許多鼓勵與幫助,才能寫成。他們要去初稿,並決定試排。我和他們又討論了多次,把初稿加以補充與修改。在排演期間,演員們不斷地到龍須溝——那裏奇臭——去體驗生活。劇院敢冒險的采用這不像戲的戲,和演員們的不避暑熱,不怕髒臭,大概也都為了:有這樣的好政府而我們吝於歌頌,就是放棄了我們的責任。
焦菊隱先生抱著病來擔任導演,並且代作者一字一句的推敲劇本,提供改善意見,極當感謝。
在朝鮮
一、梅大師
一九五三年十月,我隨同中國人民第三屆赴朝慰問團去到朝鮮。我與梅蘭芳大師一同出國。
在行旅中,我們行則同車,宿則同室。在同車時,他總是把下鋪讓給我,他睡上鋪。他知道我的腰腿有病。同時,他雖年過花甲,但因幼工結實,仍矯健如青年人。他的手不會閑著。他在行旅中,正如在舞台上,都一絲不苟地處理一切。他到哪裏,哪裏就得清清爽爽,有條有理,開辟個生活紀律發著光彩的境地。
在閑談的時候,他知道的便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他不知道的就又追問到底。他誨人不倦,又肯廣問求知。他不叫已有的成就限製住明日的發展。
每逢他有演出任務的時候,在登台前好幾小時就去靜坐或靜臥不語。我趕緊躲開他。
在朝鮮時,我們飯後散步,聽見一間小屋裏有琴聲與笑語,我們便走了進去。一位誌願軍的炊事員正在拉胡琴,幾位戰士在休息談笑。他就煩炊事員同誌操琴,唱了一段。唱罷,我向大家介紹他,屋中忽然靜寂下來。待了好一會兒,那位炊事員上前拉住他的雙手,久久不放,口中連說:梅蘭芳同誌!梅蘭芳同誌!這位同誌想不起別的話來!
二、美麗難忘慰問工作結束,我得到總團長賀龍將軍的允許,繼續留朝數月,到誌願軍部隊去體驗生活。
朝鮮真美麗,山美、水美、花木美。朝鮮的美麗永難忘卻。我的院後有一座小山,長滿了樹木。由我的小屋出來,我可以看到小山的一角。在那一角裏,就有金黛萊花。
為什麼這樣愛那些花木、山水呢?因為朝鮮有最美麗的人民。
我住過的小村是三麵有山的。因為三山懷抱,所以才沒被萬惡的美帝給炸掉。村裏除了老弱,便是婦女。婦女操作一切:種田、修路、織布、教書……她們穿的輕便,可是色彩漂亮。她們好像和山上的金黛萊花爭美。金黛萊不畏風雪。她們也好像跟花兒比賽誰更堅強。我沒有見過這麼美麗而堅強的婦女。我不懂她們的話,但是由她們的眼神,由她們的風度,我會看出:她們絕對不許美帝侵占她們的美麗河山與家園,不管美帝多麼橫暴。我也經常聽見她們的歌聲,雖然不懂歌詞,可是我知道在極端困苦中還高聲歌唱的是不會向困難低頭的。
美麗的人保衛住美麗的江山。
朝鮮的男人也是堅強英勇的,我見過許多位抗敵立功的英雄。好戰成性的杜勒斯時常吹牛,說美帝空軍如何厲害,甚至極端無恥地誇口已把朝鮮炸光——杜勒斯所信奉的上帝不會饒恕他的狼心與毒嘴惡舌!可是,我見過朝鮮的英雄男女。他們保衛了美麗的河山,並在戰後以忘我的1953年11月3日老舍(右2)在平壤參觀“祖國戰爭勝利紀念朝鮮人民軍綜合展覽會”勞動重建城市與農村,叫朝鮮比戰前更美麗。朝鮮人民的美麗是杜勒斯之流不能理解的。嗬,一個大資本家的奴仆怎能了解受過社會主義教育的人民有怎樣美麗與崇高的品質。
我永遠忘不了朝鮮風物的美麗,因為我永遠忘不了那保衛美麗山河的美麗人民。我走過的每座橋,住過的每間小屋,現在一閉眼就再現出來。同時,我也再看見修橋的英雄男女,和熱情招待我的小屋主人。這些人與事教育了我。在別處,我也許隻看見了美麗的風景。在朝鮮,我受了美的教育,每一個英雄氣概的男女都是我的先生,叫我具體地看見什麼是社會主義的崇高與美麗的品質。
1960年7月23日,老舍(右)在參加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會時,與主席團其他成員受到毛主席接見,右二為梅蘭芳,右三為田漢三、《無名高地有了名》
我在誌願軍某軍住了五個來月,訪問了不少位強攻與堅守“老禿山”的英雄,閱讀了不少有關的文件。我決定寫一部小說。
可是,我寫不出來。五個來月的時間不夠充分了解部隊生活的。我寫不出人物來。
我可也不甘心交白卷。我不甘放棄歌頌最可愛的人們的光榮責任。盡管隻能寫點報道也比交白卷好。
於是,我把聽到的和看到的資料組織了下,寫成《無名高地有了名》隻能算作一篇報道。
我要對誌願軍某軍的軍、師、團、營與連的首長們、幹部們和戰士們作衷心的感謝!沒有他們的鼓勵、照顧和幫助,盡管是一篇報道,我也不會寫成!
篇中的人物姓名都不是真的,因為“老禿山”一役出現了許多英雄功臣,不可能都寫進去,掛一漏萬也不好。
十年筆墨與生活
一、創作生活
十年來,我主要的是寫劇本與雜文。
是,我並沒有寫出來優秀的作品。可是,我的筆墨生活卻同社會生活的步伐是一致的。這就使我生活得高興。我注視著社會,時刻想叫我的筆追上眼前的奔流。我的財力有限,經驗有限,沒能更深刻地了解目前的一切。可是,我所能理解到的那一點,就及時地反映在作品中,多少盡到些鼓舞人民前進的責任,報答人民對我的鼓舞。我慚愧,沒能寫得更好一些,可是我也高興沒叫時代遠遠地拋棄在後邊。時代的急流是不大照顧懶漢的。寫那些通俗文藝的小段子,用具體的小故事宣傳衛生,解釋婚姻法,或破除迷信等等。文章小,文章通俗,並不損失作者的身份,隻要文章能到人民的手中去,發生好的作用。我也幫忙編輯《說說唱唱》——一個全國性的通俗文藝刊物。因編輯這個刊物,我接觸到有關於民間文藝的種種問題,豐富了我對繼承民間文藝傳統和發揚文藝的民族風格等等的知識。從實際工作中得到了知識,也就得到了快樂。於此,我體會出“自覺的勞動”的意味。
因為接觸到繼承民族文藝傳統等問題,我的那一點古典文藝知識就有了用處。我給《說說唱唱》的編輯部的和其他的青年朋友們時時講解一下,幫助他們多了解一些古典文藝的好處,並就我所能理解的告訴他們怎樣學習和怎樣運用古典文藝遺產。毛主席的“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指示是正確而美麗的。我們的創作既不能故步自封,也不能粗魯地割斷曆史,既要有現實主義的內容,又要有多種多樣的形式。
我本來不大會寫劇本。十年來,我一共寫了十多本話劇與戲曲。其中有的被劇院演用,有的扔掉。我是在學習。出廢品正是學習過程中難以避免的,失敗一次就長一次經驗。因此,即使失敗了,也不無樂趣。不怕失敗,就會長本事,我的確覺得越多寫便越寫得好一些,功夫是不虧負人的。寫完一本戲,當然要去找導演與演員們討論討論。他們是內行。跟內行人談談,自然而然地就會長見識。就是這樣,我慢慢地理解了一些舞台技巧。這又是一種樂趣。在新社會裏,人人願把本領傳給別人。隻要肯學習,機會就很多。我把我的作品叫做“民主劇本”。這就是說,我歡迎大家提意見,以便修改得更好一些。當然,修改是相當麻煩的。可是,隻要不怕麻煩,麻煩便帶來樂趣。況且,導演與演員並不隻誠懇地提意見,他們也熱誠地幫助我。我有相當嚴重的腿病。為打聽一件事,他們會替我跑許多路;為深入地了解一件事,他們會替我下鄉或下工廠,住在那裏,進行體驗。這十年來,我交了多少朋友啊!我的民主劇本得到多少導演與演員的支持啊!這難道不是樂事麼?大家協作是新社會裏的一種好風氣。劇本演出後,觀眾們也熱情地提意見,這又是一種協作。
人與人的關係變了。這就是我筆下的主要內容。我寫了藝人,特別是女藝人,在從前怎樣受著剝削與虐待,而在解放後他們卻被視為藝術家,不但不再受剝削與虐待,而且得到政治地位——是呀,現在全國有不少男女藝人做了地方的和全國的人民代表或政協委員!我在解放前就與他們為友,但是除了有時候給他們寫點唱詞,無法幫助他們解決其他的問題。現在,不但他們的問題解決了,而且有不少人也有了文化,會自己編寫唱詞了。
我也寫了一般的貧苦勞動人民如何改善了環境,既不再受惡霸們的欺壓淩辱,又得到了不髒不臭的地方進行勞動。這就是我的《龍須溝》的主題。
在我的劇本中,我寫出許多婦女的形象。在舊社會裏,一般的人民都很苦,婦女特別苦。在新社會裏,首先叫我受到極大感動的就是婦女的地位提高。從一個歡歡喜喜地去工作的媳婦或姑娘身上,我看見了人與人的關係的大變化。男女平等了。我不能不歌頌這個大變化!婦女跟男人一樣地創造著新時代的曆史。去年我寫的《紅大院》,和今年的《女店員》與《全家福》都涉及婦女解放這個振奮人心的主題。戲也許沒有寫好,但是我的喜悅是無法遏止的。
是的,我寫了許多方麵的事實與問題,因為這些事實與問題就都在我的眼前。看見了,我就要寫。而且我不能作為旁觀者去寫,我要立在劇中人物中間,希望我是他們中的一個。這樣,我才能成為群眾的學生,有了非寫不可的熱情。假若我的作品缺乏藝術性,不能成為傑作,那隻是因為我向人民學習得還太不夠,脫離了群眾。哪裏去找創作的源泉呢?難道隻憑我個人的想象,就能找到新時代的人與人的關係,新穎的藝術形式,與活生生的語言麼?我不敢那麼狂妄!
十年來,我寫了一些作品,應當感謝人民!是人民給了我值得寫的人物與事實,給了我簡練有力的語言。我要繼續向他們學習,以期得到更好一些的創作成就。
二、鼓舞與啟示
我也必須提到,無論我寫大作品也好,小作品也好,我總受到領導上的無微不至的幫助。在國民黨的黑暗統治下,我是經常住在“沙漠”裏。這就是說:我工作不工作,沒人過問;我活著還是死去,沒人過問。國民黨隻過問一件事——審查圖書原稿。不,他們還管禁書和逮捕作家!今天,為寫一點東西,我可以調閱多少文件,可以要求給我臨時助手,可以得到參觀與旅行的便利,可以要求首長們參加意見——當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排演我的《春華秋實》話劇的時候,北京市三位市長都在萬忙中應邀來看過兩三次,跟我們商議如何使劇本更多一點藝術性與思想性。當我的《龍須溝》(並非怎麼了不起的一本話劇)上演後,市長便依照市民的意見,給了我獎狀。黨與政府重視文藝,人民重視文藝,文藝工作者難道能夠不高興不努力麼?我已有三十年的寫作生活,可是隻有在最近的新社會裏我才得到一個作家應得的尊重。
1953年夏老舍一家人在院中合影。左起老舍、胡絜青、舒立、舒乙、舒雨、舒濟在精神上我得到尊重與鼓舞,在物質上我也得到照顧與報酬。寫稿有稿費,出書有版稅,我不但不像解放前那樣愁吃愁喝,而且有餘錢去珍藏幾張大畫師齊白石老先生的小畫,或買一兩件殘破而色彩仍然鮮麗可愛的康熙或乾隆時代的小瓶或小碗。在我的小屋裏,我老有繪畫與各色的瓷器供我欣賞。在我的小院中,我有各種容易培植的花草。我有腿病,不能作激烈的運動,澆花種花就正合適。我現在已不住在“沙漠”裏了!
我一年到頭老不斷地工作。除了生病,我不肯休息。我已經寫了不少東西,可是還嫌寫的太少。新社會裏有多少新人新事可寫啊!隻要我肯去深入生活,無論是工、是農、還是兵,都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寫作資料。每一工廠,每一農村,每一部隊單位,都像一座寶山,奇珍異寶俯拾即是。要寫工農兵,是給作家開辟了一個新的世界,多麼現實,多麼豐富,多麼美麗的新世界啊!要為工農兵寫,是給作家一個新的光榮任務。現在,我幾乎不敢再看自己在解放前所發表過的作品。那些作品的內容多半是個人的一些小感觸,不痛不癢,可有可無。它們所反映的生活,乍看確是五花八門;細一看卻無關宏旨。那時候,我不曉得應當寫什麼,所以抓住一粒砂子就幻想要看出一個世界;我不曉得為誰寫,所以把自己的一點感觸看成天大的事情。這樣,我就沒法不在文字技巧上繞圈子,想用文字技巧遮掩起內容的空虛與生活的貧乏。今天,我有了明確的創作目的。為達到這個目的,我須去深入生活;難道深入生活是使作家吃虧的事麼?隻有從生活中掏出真東西來,我才真能自由地創作。在解放前,我為該寫什麼時常發愁,即使沒有那個最厲害的圖書審查製度,我也發愁——沒有東西可寫啊!今天,我可以自由地去體驗生活;生活豐富了,我才能夠自由地寫作。假若我閉上眼不看現實的生活,而憑著幻想寫點虛無縹緲的東西,那是浪費筆墨,不是自由——人民不看虛無縹緲的東西,人民願意從作品中得到教育與娛樂,看到怎麼過更美好幸福的日子的啟示!
三、《茶館》與文學規律
《茶館》這出戲是怎麼寫的,為什麼要單單寫一個茶館呢?
茶館是三教九流會麵之處,可以多容納各色人物。一個大茶館就是一個小社會。這出戲雖隻有三幕,可是寫了五十來年的變遷。在這些變遷裏,沒法子躲開政治問題。可是,我不熟悉政治舞台上的高官大人,沒法子正麵描寫他們的促進與促退。我也不十分懂政治。我隻認識一些小人物,這些人物是經常下茶館的。那麼,我要是把他們集合到一個茶館裏,用他們生活上的變遷反映社會的變遷,不就側麵地透露出一些政治消息麼?這樣,我就決定了去寫《茶館》。
人物多,年代長,不易找到個中心故事。我采用了四個辦法:(一)主要人物自壯到老,貫穿全劇。這樣,故事雖然鬆散,而中心人物有些著落,就不至於說來說去,離題太遠,不知所雲了。此劇的寫法是以人物帶動故事,近似活報劇,又不是活報劇。此劇以人為主,而一般的活報劇往往以事為主。(二)次要的人物父子相承,父子都由同一演員扮演。這樣也會幫助故事的連續。這是一種手法,不是在理論上有何根據。在生活中,兒子不必繼承父業;可是在舞台上,父子由同一演員扮演,就容易使觀眾看出故事是連貫下來的,雖然一幕與一幕之間相隔許多年。(三)我設法使每個角色都說他們自己的事,可是又與時代發生關係。這麼一來,廚子就像廚子,說書的就像說書的了,因為他們說的是自己的事。同時,把他們自己的事又和時代結合起來,像名廚而落得去包辦監獄的夥食,順口說出這年月就是監獄裏人多;說書的先生抱怨生意不好,也順口說出這年頭就是邪年頭,真玩意兒要失傳……因此,人物雖各說各的,可是又都能幫助反映時代,就使觀眾既看見了各色的人,也順帶著看見了一點兒那個時代的麵貌。這樣的人物雖然也許隻說了三五句話,可是的確交代了他們的命運。(四)無關緊要的人物一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毫不客氣。
這樣安排了人物,劇情就好辦了。有了人還怕無事可說嗎?有人認為此劇的故事性不強,並且建議:用康順子的遭遇和康大力的參加革命為主,去發展劇情,可能比我寫的更像戲劇。我感謝這種建議,可是不能采用。因為那麼一來,我的葬送三個時代的目的就難達到了。抱住一件事去發展,恐怕茶館不等被人霸占就已垮台了。我的寫法多少有點新的嚐試,沒完全叫老套子捆住。
我熱誠地接受別人的意見,修改劇本,這很好。但是,這也證明因為沒有多考慮思想上的問題,我隻好從枝節上刪刪補補,而提來的意見往往又正是從枝節上著眼的。我心中既沒有高深的思想打底,也就無從判斷哪些意見可以采納,哪些意見可以不必聽從。沒有思想上的深厚基礎,我的勤於修改恰好表明了自己的舉棋不定。
我的較好的作品,也不過僅足起一時的影響,事過境遷就沒有什麼用處了。是的,起一時的影響就好。但,那究竟不如今天有影響,明天還有影響。禁不住歲月考驗的不能算做偉大的作品,而我們的偉大時代是應該產生偉大作品的。
一個作家理當同時也是思想家。
四、山南海北、兒女、花草
十年來,我始終沒治好我的腿病。腿不利落,就剝奪了我深入工農兵生活的權利。我不肯去給他們添麻煩。我甚至連旅行、參觀也不敢多去。
我喜歡旅行、參觀;但是一不留神,腿病即大發,須入醫院。這樣,我隻能在北京城裏繞圈圈,找些寫作資料。
我多麼盼望腿疾速愈,健步如飛,能夠跟青年男女一同到山南海北去生活,去寫作啊!
新疆半月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九日去祝賀新疆作家協會分會的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