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一次到新疆去。我渴望能夠在開會前後,看看天山南北,開開眼界。可是,除了烏魯木齊,我隻抓緊了時間,走馬觀花地看了看石河子軍墾區,別的什麼也沒能去看。
主要的原因是內地的作家到新疆去的太少了,所以聽說我來到,大家都要求見見麵。看清楚了這個情形,我馬上決定:先見人,後遊覽。參加大會的蘇聯作家們用兩天的時間,去遊吐魯番;我沒有去——我利用這兩天開了四個座談會,會見了中學語文教師、兵團文藝工作者、《天山》編輯部,和一部分業餘作家。
我是這麼想:假若時間不夠,無從去看吐魯番和其他的地方,反正我會見了朋友,總算“盡職”。反之,我若把時間都花費在遊覽上,來不及會見友人,便悔之晚矣。朋友比高山大川更重要。
在半月之間,我作了十次“座談報告”——這是我新造的詞彙。大家都知道我的身體不太好,所以不便約我作長篇大論的報告,而邀我座談。事實上,座談會上不是遞條子,便是發問,我隻好作大段獨白,等於作報告。除了前段提到的,我還向語文學院的教授與學生、八一農學院的大部分學員、石油管理局的野戰隊隊員、廣播電台的文藝幹部與石河子的文藝愛好者作了座談報告,並在屈原紀念會上和烏魯木齊市的青年寫作者見了麵。
座談報告而外,還接到了八十多封信,我都作了簡單的答複。信中有的還附著文稿,實在找不到時間閱讀,隻好道歉退還。
在烏魯木齊而外,我隻看見了石河子。好,就以石河子來說,難道不是一個奇跡麼?原來的石河子隻有幾間賣茶水的小屋,立在烏魯木齊——伊犁的大道道旁,等待著行人在此休息、打尖、飲馬。此外,便什麼也沒有了。今天呢,這裏建起了一座新的城,有銀行、郵局、百貨店、食堂、電影院、學校、醫院、榨油廠、拖拉機修配廠和體麵而舒適的招待所。城外,原來隻有葦塘萬頃,今天變成了產小麥與棉花的廣闊綠洲。看,天山在南,沙漠在北,中間是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麥田與棉田。每一塊田的四周都整整齊齊地種上了防風矮樹,樹蔭下便是灌田的水渠。這是幾年來。四個師(現編為兩師)的戰士的創造,完全從無到有,把荒原變成沃野。據說,在剛一動手開荒的時候,戰士們都須用泥把臉與身上塗嚴,否則牛虻和蚊子會把他們咬壞。那時候,連首長也得住地窩子——地下挖個洞,上麵蓋些葦棍兒。那時候,狼與野獸白天也會向他們襲擊。英雄的本質便是不向困難低頭:他們不但開了地,而且蓋起來宿舍、學校與醫院等等。他們沒有工程師,但是房子蓋得不但質量好,而且樸雅可愛。他們會自己燒磚,也會自己安電燈。他們有手,有腦,有決心,他們就創造了一切,給世界地圖上添了一座新城,一座從來沒有過人剝削人的新城。在參觀醫院的時候,我聽到剛生下來的娃娃的啼聲。幸福的娃娃們,生在一個萬事全新的城市裏!
在這個墾區裏原有些兄弟民族的農戶,散居各處。他們熱情地和墾荒部隊合作,遷到幾處,聚族而居。這樣就有了辦農業合作社的條件,也就馬上利用了這個條件,組織起來。從公路上,我看到了一兩處新村:房子,學校,全是新的。當然,他們的生活方式與社會製度也都是新的。
軍墾區之外,還有多少多少建設值得寫啊!我和石油管理局野戰隊的青年男女座談了一次,他們贈給我一小玻璃管克拉瑪依的原油,還有幾小塊雲母與瑪瑙。他們拾到了這些寶物,也收集了最寶貴的人生經驗。他們不但認識了新疆的山河與寶藏,也認識了他們自己,建設社會主義的青年勇士!沙漠上的狂風,天山上的積雪,都使他們有時痛苦,又有時狂喜。痛苦啊,狂喜啊,有青年的地方就是有詩料的地方!
內蒙風光
一九六一年夏天,我們——作家、畫家、音樂家、舞蹈家、歌唱家等共二十來人,應內蒙古自治區烏蘭夫同誌的邀請,由中央文化部、民族事務委員會和中國文聯進行組織,到內蒙古東部和西部參觀訪問了八個星期。陪同我們的是內蒙古文化局的布赫同誌。他給我們安排了很好的參觀程序,使我們在不甚長的時間內看到林區、牧區、農區、漁場、風景區和工業基地;也看到了一些古跡、學校和展覽館;並且參加了各處的文藝活動,交流經驗,互相學習。
這回,有機會看到大興安嶺,並且進到原始森林裏邊去。目之所及,哪裏都是綠的。的確是林海。群嶺起伏是林海的波浪。多少種綠顏色呀:深的,淺的,明的,暗的,綠得難以形容,綠得無以名之。誰進入嶺中,看到那數不盡的青鬆白樺,能夠不馬上向四麵八方望一望呢?有多少省份用過這裏的木材呀!它的美麗與建設結為一體,不僅使我們拍掌稱奇,而且叫心中感到溫暖,因而親切、舒服。
我看到了草原。那裏的天比別處的天更可愛,空氣是那麼清鮮,天空是那麼明朗,使我總想高歌一曲,表示我的愉快。在天底下,一碧千裏,而並不茫茫。人畜兩旺,這是個翡翠的世界。連江南也未必有這樣的景色啊!
達賚湖的水有多麼深,魚有多麼厚。我們吃到湖中的魚,非常肥美。水好,所以魚肥。有三條河流入湖中,而三條河都經過草原,所以湖水一碧千頃——草原青未了,又到綠波前。湖上飛翔著許多白鷗。在碧岸、翠湖、青天、白鷗之間遊蕩著漁船,何等迷人的美景!
劄蘭屯真無愧是塞上的一顆珍珠。多麼幽美呀!它不像蘇杭那麼明媚,也沒有天山萬古積雪的氣勢,可是它獨具風格,幽美得迷人。它幾乎沒有什麼人工的雕飾,隻是純係自然的那麼一些山川草木。
南遊
一九六二年的上半年,我沒能寫出什麼東西來。不是因為生病,也不是因為偷懶,而是因為出遊。
二月裏,我到廣州去參加戲劇創作會議。在北方,天氣還很冷,上火車時,我還穿著皮大衣。一進廣東界,百花盛開,我的皮大衣沒了用處。於是就動了春遊之念。在會議進行中,我利用周末,遊覽了從化、佛山、新會、高要等名城。廣東的公路真好,我們的車子又新又快,幸福非淺。會議閉幕後,遊興猶濃,及同陽翰笙、曹禺諸友,經惠陽、海豐、普寧、海門等處,到汕頭小住,並到澄海、潮安參觀。再由潮汕去福建,遊覽了漳州、廈門、泉州與福州,然後從上海回北京。
在各地遊覽中,總是先逛公園。從前,我不敢多到公園去,討厭那些飽食終日,言不及義的閑人們。現在,一進公園,看到花木的繁茂,亭池的美麗,精神已為之一振。及至看到遊人,心裏便更加高興。看,勞動人民扶老攜幼,來過星期日或別的假日,說著笑著,或三五友人聚餐,或全家品茗休息,多麼美麗呀!公園美,人健康,生活有所改善,不是最足令人高興的事麼?
今天,凡是值得保存的文物都加以保護,並進行研究,使我們感到自豪。不但廣州、福州的古寺名園或修葺一新,或加意保護,就是佛山的祖祠,高要的七星岩,也都是古跡重光,輝煌燦爛。
在廣東、福建各地遊覽,幾乎每晚都有好戲看。粵劇、潮劇、話劇、閩劇、高甲戲、莆仙戲……沒法看完,而且都多麼精彩啊!最令人高興的是每個劇種都有了傳人,老師傅們把絕技毫無保留地傳授給男女學徒。那些小學生有出息,前途不可限量。師傅教的得法,學生學的勤懇,所以學得快,也學的好。看到這麼多劇種爭奇鬥妍,才真明白了什麼叫百花齊放,而且是多麼鮮美的花呀!我愛好文藝,見此光景,自然高興;我想,別人也會高興,誰不愛看好戲呢?
兒女們
近來呀,每到星期日,我就又高興,又有點寂寞。高興的是:兒女們都從學校、機關回家來看看,還帶著他們的男女朋友,真是熱鬧。聽吧,各屋裏的笑聲,辯論聲,都連續不斷,聲震屋瓦,連我們的大貓都找不到安睡懶覺的地方,隻好跑到房上去呆坐。雖然這麼熱鬧,我卻很寂寞。他們所討論的,我插不上嘴;默坐旁聽,又聽不懂!
我的文藝知識不很豐富,可是幾十年來總以寫作為業,按說對兒女們應該有些影響。事實並不如此。他們都不學文藝,雖然他們也愛看小說、話劇、電影什麼的。他們,連他們帶來的男女朋友,都學科學。我家最小的那個梳兩條小辮的娃娃,剛考入大學,又是學物理!這群小科學家們湊到一處,連說笑似乎都帶點什麼科學味道,我聽不懂。
他們也並不光說笑、爭辯。有時候,他們安靜下來:哥哥幫助妹妹算數學上的難題,或幾個人都默默地思索著一個什麼科學上的道理。在這種時候,我看得出來,他們的深思苦慮和詩人的嘔盡心血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可也看到,當詩人實在找不到最好的字的時候,他也隻好暫且將就用個次好的字,而小科學家們可不能這麼辦,他們必須找到那個最正確的答案,差一點點也不行。當他們得到了答案的時候,他們便高興得又跳又唱,覺得已拿到打開宇宙秘密的一把小鑰匙。
我看到了一種新的精神。是,從他們決定投考哪個學校,要選修哪門科學的時候起,我就不斷地聽到“尖端”、“發明”和“革新”等等悅耳的字眼兒。因此,我沒有參加意見,更不肯阻攔他們。他們是那麼熱烈地討論著,那麼努力預備考試,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看出來,是那個新精神支配著他們,鼓舞著他們,我無權阻攔他們。
他們的選擇不是為名為利,而是要下決心去埋頭苦幹。是,從他們怎麼預備功課和怎麼製訂工作計劃,我就看出:他們所選擇的道路並不是容易走的。他們有勇氣與決心去翻山越嶺,攀登高峰。他們的選擇不僅出於個人的嗜愛,而也是政治熱情的表現——現在是原子時代,而我們的科學技術還有些落後,必須急起直追。想建設一個有現代工業、農業與文化的國家,非有現代科學技術不可!我不能因為自己喜愛文藝而阻攔兒女們去學科學。建設偉大的祖國,自力更生,必須闖過科學技術關口。兒女們,在黨的教育培養下,不但看明此理,而且決心去作闖關的人。這是多麼可喜的事啊!是呀,且不說別的,隻說改良一個麥種,或製造一種尼龍襪子,就需要多少科學研究與試驗啊!科學不發達,現代化就無從說起。
我們的老農有很多寶貴的農業知識與經驗,但專憑這些知識與經驗而無現代的科學技術,便難以應付農業現代化的要求。我們的手工業有悠久的傳統和許多世代相傳的竅門,但也須進一步提高到科學理論上去,才能發展、提高。重工業和新興的工業更用不著說,沒有現代的科學技術,寸步難行。小科學家們,你們的責任有多麼重大呀!
於是,我的星期日的寂寞便是可喜的了。我不能摹仿大貓,聽不懂就跑上房去。我默默地聽著小將們的談論,而且想到:我若是也懂點科學,夠多麼好!寫些科學小品,或以發明創造為內容的小說,夠多麼新穎,多麼富有教育性啊。若是能把青年一代這種熱愛科學的新精神寫出來,不就更好嗎?是呀,我們大概還缺乏這樣的作品。我希望這樣的作品不久就會出現。這應當是文藝創作的一個新的重要題材。
花草
我愛花,所以也愛養花。我可還沒成為養花專家,因為沒有工夫去作研究與試驗。我隻把養花當作生活中的一種樂趣,花開得大小好壞都不計較,隻要開花,我就高興。在我的小院中,到夏天,滿是花草,小貓兒們隻好上房去玩耍,地上沒有它們的運動場。冬天冷,院裏無法擺花,隻好都搬到屋裏來。每到冬季,我的屋裏總是花比人多。形勢逼人!屋中養花,有如籠中養鳥,即使用心調護,也養不出個樣子來。除非特建花室,實在無法解決問題。我的小院裏,又無隙地可建花室!
花雖多,但無奇花異草。珍貴的花草不易養活,看著一棵好花生病欲死是件難過的事。我不願時時落淚。北京的氣候,對養花來說,不算很好。冬天冷,春天多風,夏天不是幹旱就是大雨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會鬧霜凍。在這種氣候裏,想把南方的好花養活,我還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因此,我隻養些好種易活、自己會奮鬥的花草。
春天到來,我的花草還是不易安排:早些移出吧,怕風霜侵犯;不搬出去吧,又都發出細條嫩葉,很不健康。這種細條子不會長出花來。看著真令人焦心!
好容易盼到夏天,花盆都運至院中,可還不完全順利。院小,不透風,許多花兒便生了病。特別由南方來的那些,如白玉蘭、梔子、茉莉、小金桔、茶花……也不怎麼就葉落枝枯,悄悄死去。因此,我打定主意,在買來這些比較嬌貴的花兒之時,就認為它們不能長壽,盡到我的心,而又不作幻想,以免枯死的時候落淚傷神。同時,也多種些叫它死也不肯死的花草,如夾竹桃之類,以期老有些花兒看。
夏天,北京的陽光過暴,而且不下雨則已,一下就是傾盆倒海而來,勢不可當,也不利於花草的生長。
秋天較好。可是忽然一陣冷風,無法預防,嬌嫩些的花兒就受了重傷。於是,全家動員,七手八腳,往屋裏搬呀!各屋裏都擠滿了花盆,人們出來進去都須留神,以免絆倒!
不過,盡管花草自己會奮鬥,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滅,它們多數還是會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們,像好朋友似的關切它們。一來二去,我摸著一些門道:有的喜陰,就別放在太陽地裏,有的喜幹,就別多澆水。這是個樂趣,摸住門道,花草養活了,而且三年五載老活著、開花,多麼有意思呀!不是亂吹,這就是知識呀!多得些知識,一定不是壞事。
我不是有腿病嗎,不但不利於行,也不利於久坐。我不知道花草們受我的照顧,感謝我不感謝;我可得感謝它們。在我工作的時候,我總是寫了幾十個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澆澆這棵,搬搬那盆,然後回到屋中再寫一點,然後再出去,如此循環,把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結合到一起,有益身心,勝於吃藥。要是趕上狂風暴雨或天氣突變哪,就得全家動員,搶救花草,十分緊張。幾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搶到屋裏去,使人腰酸腿疼,熱汗直流。第二天,天氣好轉,又得把花兒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熱汗直流。可是,這多麼有意思呀!不勞動,連棵花兒也養不活,這難道不是真理麼?
送牛奶的同誌,進門就誇“好香”!這使我們全家都感到驕傲。趕到曇花開放的時候,約幾位朋友來看看,更有秉燭夜遊的神氣——曇花總在夜裏放蕊。花兒分根了,一棵分為數棵,就贈給朋友們一些;看著友人拿走自己的勞動果實,心裏自然特別喜歡。
當然,也有傷心的時候,夏天就有那麼一回。三百株菊秧還在地上(沒到移入盆中的時候),下了暴雨。鄰家的牆倒了下來,菊秧被砸死者約三十多種,一百多棵!全家都幾天沒有笑容!
改造思想
解放後,我才明白了文藝須為人民服務的道理,也就按照這個方針去進行寫作。這是個很大的收獲。有此理解,我才不但改變了寫作的態度,而且改變了做人的態度。這就是說,我須站在人民裏邊,而不該高高在上,站在人民的上邊,像從前那樣——從前,雖然對人民也有同情,也想為他們說話,但總以為自己的文化水平比他們的高,見識比他們的廣,我須幫助他們,他們幫助不了我。到解放後,才慢慢明白過來,這種知識分子的優越感是狂妄的。事實證明:有黨的領導和人民的創造才有新社會的一切。作家除了接受黨的領導,和向人民學習,便很難寫出像樣子的作品。作家不應是替人民說話,而是應該向人民學習,說人民的話。看清楚這一點,人民與我自己的關係就有了很大的變化:人民應該是作家的良師益友,作家不該自高自大。替人民說話的態度,也就是舊小說裏俠客偶然替人民打抱不平的態度。一旦俠客而投靠“清官”,便變成了統治者的爪牙,如黃天霸了。說人民的話,可就不是這樣“玩票”的態度;必須在思想與感情上和人民一致,站在同一的立場上。
一、向人民學習
以我自己來說,我雖沒有什麼專門學問,可是究竟讀過一些書,而且會編寫一些故事。於是就覺得自己必定有些天才,也就不由地驕傲起來。
一驕傲,就看不起人民,脫離群眾。越重視書本,就越輕看現實生活;越自居天才,就越輕視人民的智慧。一來二去,把自己的知識和人民的知識隔離開來,以為自己的知識是一般人民所不易得到的,而自己更無須去了解人民,從人民中吸收知識。這樣,自己的知識本極有限,而又不肯拜人民為師,去豐富知識,特別是階級鬥爭的知識,所以作家便非狂傲不可了;不到狂傲無知的程度,便不易維持住自己的優越感了。我在解放後,才有了這點認識。是嘛,看一看全國各處的從無到有的建設,就馬上會明白,每一項建設都需要多少知識嗬,我們自己的那一點點知識真是滄海之一粟啊!再就革命來說,人民的鬥爭經驗是多麼豐富,黨的領導是多麼英明,我們在作品中反映了多少呢,反映得怎樣呢?這麼一想,就不該驕傲,並且應下決心向人民學習了。
二、為人民服務我生長在寒家,自幼兒即懂得吃苦耐勞。可是,我所受的教育是資產階級的教育。因此,即使我不曾拚命地去爭名奪利,可是也不肯完全放棄名利。這就是說,在舊社會裏,我雖沒有無恥地往高處爬,可是也不大明確自己究竟是幹什麼的。寫作是為了什麼呢?想來想去,似乎還是為了個人的名利,很難找到別的解釋。直到解放後,我才找到了正確的答案,知道了我應當為人民服務。有了這個答案,我才真正認識了自己是幹什麼的,不該再在名利圈子裏繞來繞去了。
這樣,我就拚命去寫作了。隻要是人民需要的,我就肯寫。我對各種文藝形式都一視同仁,沒有值得寫和不值得寫的分別。我寫話劇,也寫戲曲;我寫論文,也寫相聲。在我看,米麥和雜糧各有各的用處,就都值得耕種;筆耕也是如此。
在寫作而外,我也參加許多社會活動和文藝團體的工作。有一次,一位來自資本主義國家的朋友善意地對我說:你為什麼要參加那些活動和工作呢?你是作家,你應當專心寫作!當時,我沒有答辯,怕得罪了客人。可是,我心裏有數兒,知道自己是新社會的作家。我不能專顧個人的名利,去埋頭寫作;(那恐怕也寫不出什麼!)我必須到社會需要我的地方去。這要是擱在解放前,我必定感謝那位客人,而覺得忙於社會活動等等是不必要的。可是,這發生在不久以前,所以我感到心安理得,應該參加那些活動。這個事例或者也足以幫助說明,把資產階級的個人名利思想放在第一位,則個人與新社會的關係沒法擺正,處處別扭。反之,若把為人民服務放在第一位,則個人與社會的關係水乳交融,親切愉快。
老舍曾對兼職過多表示過看法,“少叫我開會,多鼓勵我寫作”。對頻繁的社會活動,他其實內心是很苦惱的。
三、政治與藝術舊社會的知識分子裏,有的自居清高,不問政治;有的關心政治,而以個人名利為出發點,想升官發財。我大概應屬於前一類。不問政治使我感到清高,這也是一種優越感。在作人上我們都恥於巴結人,又不怕自己吃點虧。這樣,在那汙濁的舊社會裏,就能夠獨立不倚,不至被惡勢力拉去做走狗。我們願意自食其力,哪怕清苦一些。
獨立不倚的精神,在舊社會裏有一定的好處。它使我們不至於利欲熏心,去趟渾水。可是它也有毛病,即孤高自賞,輕視政治。莘田的這個缺點也正是我的缺點。我們因不關心政治,便隻知恨惡反動勢力,而看不明白革命運動。我們武斷地以為二者既都是搞政治,就都不清高。在革命時代裏,我們犯了錯誤——隻有些愛國心,而不認識革命道路。細想起來,我們的獨立不倚不過是獨善其身,但求無過而已。我們的四麵不靠,來自黑白不完全分明。我們總想遠遠躲開黑暗勢力,而躲不開,可又不敢親近革命,直到革命成功,我們才明白救了我們的是革命,而不是我們自己的獨立不倚!從而都願隨著共產黨走,積極為人民服務,關心政治,改造思想。
正因為我一向不關心政治,所以今天我寫不出政治性強烈的作品來。不錯,看到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建設,我的確有了政治熱情。可是,政治熱情隻能是創作的鼓動力量,而不能代替政治鬥爭經驗,也不能代替對政策方針的正確認識。政治熱情促使我欲罷不能地去寫作,可是寫什麼呢?這就成了問題。
要描寫今天的社會,而不知道今天的政治,就連一個人物也寫不出來。這是我的經驗之談。看吧,以前的沿街打小鼓、收買舊貨的,不是講究買死人、賣死人嗎?今天他們怎樣了?他們有的已改為沿街代廢品公司收貨、公平交易的服務員了!他們怎麼變的?是自發的?不是!在他們的改變過程中有許多許多政治工作。好啦。想想看,作家而不關心政治,找不到打小鼓的如何改造的來龍去脈,怎麼去創造這類的人物呢?打小鼓的如是,理發師也如是!一切人都如是!光提藝術性怎能解決問題呢?這個人進步,那個人落後,拿什麼作標準?還不是政治覺悟?這樣,今天要談藝術性,就首先應該談政治性。藝術應該為政治服務,而且非此不可。除非我們看明白新社會的政治力量與影響,我們就無法明白每個人與社會的正確關係,也就寫不出人物來。寫不出人物就沒有藝術性。我們不能再用舊眼光看何謂藝術。每個人,在今天,都受了程度不同的政治思想教育,這是史無前例的事;按照老一套的創作方法,怎能夠寫出反映出今天的現實的作品呢?政治是理解新社會生活的鑰匙。
我想:一個作家若能夠克服知識分子的狂傲的優越感而誠誠懇懇地去向人民學習;丟掉資產階級的名利思想,而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並且勤懇地學習政治,改造自己,或者才可以逐漸進步,寫出一些像樣子的作品來。
四、找到自己位置我雖然同情革命,但我還不是革命的一部分,所以,我並不真正理解革命,而對不理解的東西是無法寫出有價值的東西的。
我寫過《駱駝祥子》。那是因為,那時的世界是一個人人都可以很容易地找到自己位置的世界。那時人與人的關係很明顯,界線劃分得十分清晰,有人一貧如洗,有人富甲天下,有人被剝削,有人剝削人。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作家可以描寫這些現象,就像一個人可以用相機把它們照下來一樣。祥子不一定真的像我寫的那樣感覺和思想,但當我創造這個人物時,我可以設身處地,想象如果我在祥子的位置上,我會怎樣做。這種經驗是讀者也可以分享的,讀者可以想見自己拉著洋車,而不是坐在洋車上。任何沒到過北京的外國人也可以想象自己在同樣處境下的感覺。
從寫作角度看,那是一個相對比較簡單的情景,貧富差距十分明顯,饑餓和疾病造成了巨大的痛苦,而那些應該負責的人卻對此漠不關心。在中國,一個被接受的現實是千百萬人生存的價值就像一群牲畜,他們存在的理由僅僅在於為少數人服務,他們是消耗品,他們的性命一文不值。一些外國人也不把中國人當做和他們自己有一樣情感,一樣痛苦或悲傷的人類看待。
在那種時代,你要麼和那些認為社會現實是自然秩序的人同流合汙,要麼就站在他們的對立麵。這就是革命的實質。如果你相信普天下四海之內皆兄弟,那你也就沒什麼別的選擇了。你就是一個革命者了,你就會支持那些有勇氣、有決心改變社會現狀的人了。
但這並不是說我們就都是馬克思主義革命家了,我們也不是科學的改革家。當年參加五·四運動時,毛澤東並不是共產黨人,他也不可能是。當時,中國沒有人知道共產主義。但對毛澤東和我們大家來說,當時的狀況已經發展到讓人無法忍受了。革命開始喚起了大眾對自身處境的認識,他們被外國列強踢進了苦難深淵。從太平天國和義和團運動以來,他們第一次看到,外國列強並不是中國統治階級的敵人,而是他們的同盟。外國帝國主義和中國的資本主義實質上是一丘之貉。
所以,我們必須先趕走那些剝削和欺辱中國人的外國人,然後再回過頭來對付那些依仗洋槍洋炮、做著同樣壞事的中國人。
革命的第一階段是愛國主義的。第二階段是愛國主義和要取得推翻受帝國主義支持的國內反動派的勝利。所有人都能理解所發生的事情,連沒有文化的樣子都能明白。現在,革命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重點是要改變思維方法,而不是改變生活條件了。
我能理解為什麼毛澤東希望摧毀舊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但我不是馬克思主義者,所以我無法描寫這一鬥爭。我也無法和一九六六年的北京學生一樣思維或感受世界,他們是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看待世界的。
你們大概覺得我是一個六十九歲的資產階級老人,一方麵希望革命成功,一方麵又總是跟不上革命的步伐。我們這些老人不必再為我們的行為道歉,我們能做的就是解釋一下我們為什麼會這樣,為那些尋找自己未來的青年人揚手送行。我們把描寫新社會的任務也移交給青年一代,他們可以根據他們的經驗改造社會。
“請告訴朋友們,我沒有問題,我很好……”“我這些天,身體不好。氣管的一個小血管破裂了,大口大口地吐血。遵醫生的命令,我煙也不吸了,酒也不喝了。市委宣傳部長告訴我不要去學習了,在家休養休養。前些天,我去參加了一次批判大會,其中有我們不少朋友,嗯,受受教育……”③“是誰給他們的權力?”
“曆史上,外國的文化大革命,從來都是破壞文化的,文物遭到了大損害。”
“又要死人了!”
“尤其是那些剛烈而清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