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晚年逢盛世(1 / 3)

第六章 晚年逢盛世

我高興回到祖國來,祖國已不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國家,而是嶄新的,必能領導全世界被壓迫的人民走向光明,自由,與幸福的路途上去的偉大力量!

由三藩市到天津

一、舊金山

到三藩市(舊金山)恰好在雙十節之前,中國城正懸燈結彩,預備慶賀。在我們的僑胞心裏,雙十節是與農曆新年有同等重要的。

常聽人言:華僑們往往為利害的,家庭的,等等衝突,去打群架,械鬥。事實上,這已是往日的事了;為尋金而來的僑胞是遠在一八五○年左右;現在,三藩市的中國城是建設在幾條最體麵,最衝要的大街上,僑胞們是最守法的公民;械鬥久已不多見。

可是,在雙十的前夕,這裏發生了鬥爭,打傷了人。這次的起打,不是為了家族的,或私人間利害的衝突,而是政治的。

青年們和工人們,在雙十前夕,集聚在一堂,掛起金星紅旗,慶祝新中國的誕生。這可招惱了守舊的,反動的人們,就派人來搗亂。紅旗被扯下,繼以鬥毆。

雙十日晚七時,中國城有很熱鬧的遊行。因為怕再出事,五時左右街上已布滿警察。可惜,我因有個約會,沒能看到遊行。事後聽說,遊行平安無事;隊伍到孫中山先生銅像前致敬,並由代表們獻劍給蔣介石與李宗仁,由總領事代收。

全世界已分為兩大陣營,美國的華僑也非例外:一方麵懸起紅旗,另一方麵獻劍給禍國殃民的匪酋。

在這裏,我們應當矯正大家常犯的一個錯誤——華僑們都守舊,落後。不,連三藩和紐約,都有高懸紅旗,為新中國歡呼的青年與工人。

就是在那些隨著隊伍,去獻劍的人們裏,也有不少明知蔣匪昏暴,而看在孫中山先生的麵上,不好不去湊湊熱鬧的。另有一些,雖具有愛國的高度熱誠,可是被美國的反共宣傳所惑,於是就很怕“共產”。

老一輩的僑胞,能讀書的並不多。晚輩們雖受過教育,而讀不到關於中國的英文與華文書籍,英文書很少,華文書來不到。報紙呢(華文的)又多被二陳所控製,信意的造謠。這也就難怪他們對國事不十分清楚了。

紐約的華僑日報是華文報紙中唯一能報道正確消息的。我們應多供給它資料——特別是文藝與新政府行政的綱領與實施的辦法。此外,也應當把文藝圖書,刊物,多寄去一些。

二、太平洋上

十月十三號開船。船上有二十二位回國的留學生。他們每天舉行討論會,討論回到祖國應如何服務,並報告自己專修過的課程,以便交換知識。

同時,船上另有不少位回國的人,卻終日賭錢,打麻將。

船上有好幾位財主,都是菲律賓人。他們的服飾,比美國闊少的更華麗。他們的淺薄無知,好玩好笑,比美國商人更俗鄙。他們看不起中國人。

十八日到檀香山。論花草,天氣,風景,這真是人間的福地。到處都是花。街上,隔不了幾步,便有個賣花人,將梔子,虞美人等香花織成花圈出售;因此,街上也是香的。

這裏百分之四十八是日本人,中國人隻占百分之二十以上。這裏的經濟命脈卻在英美人手裏。這裏,早有改為美國的第四十九州之議,可是因為東方民族太多了,至今未能實現。好家夥,若選出日本人或中國人作議員,豈不給美國丟人。

二十七日到橫濱。由美國軍部組織了參觀團,船上搭客可買票參加,去看東京。

隻有四五個鍾頭,沒有看見什麼。自橫濱到東京,一路上原來都是工業區。現在,隻見敗瓦殘屋,並無煙筒;工廠們都被轟炸光了。

路上,有的人穿著沒有一塊整布的破衣,等候電車。許多婦女,已不穿那花裏胡哨的長衣,代替的是長褲短襖。

在東京,人們的服裝顯著稍微整齊,而仍掩蔽不住寒磣。女人們仍有穿西服的,可是鞋襪都很破舊。男人們有許多還穿著戰時的軍衣,戴著那最可恨的軍帽——抗戰中,中國的話劇中與圖畫中最習見的那凶暴的象征。

日本的小孩兒們,在戰前,不是臉蛋兒紅撲撲的好看麼?現在,他們是麵黃肌瘦。被絞死的戰犯隻獲一死而已;他們的遺毒餘禍卻殃及後代啊!

由參觀團的男女領導員(日本人)口中,聽到他們沒有糖和香蕉吃——因為他們丟失了台灣!其實,他們所缺乏的並不止糖與香蕉。他們之所以對中國人單單提到此二者,倒許是為了不忘情台灣吧?

三十一日到馬尼拉。這地方真熱。

大戰中打沉了的船還在海裏臥著,四圍安著標幟,以免行船不慎,撞了上去。

岸上的西班牙時代所建築的教堂,及其他建築物,還是一片瓦礫。有城牆的老城完全打光。新城正在建設,還很空曠,看來有點大而無當。

本不想下船,因為第一,船上有冷氣設備,比岸上舒服。第二,聽說菲律賓人不喜歡中國人;稅吏們對下船的華人要搜檢每一個衣袋,以防走私。第三,菲律賓正要選舉總統,到處有械鬥,受點誤傷,才不上算。可是,我終於下了船。

在城中與郊外轉了一圈,我聽到一些值得記下來的事:前兩天由台灣運來的大批的金銀。這消息使我理會到,蔣介石雖在表麵上要死守台灣,可是依然不肯把他的金銀分給士兵,而運到國外來。據說,菲律賓並沒有什麼工業;那麼,蔣自己的與他的走狗的財富,便可以投資在菲律賓,到台灣不能站腳的時候,便到菲律賓來作財閥了。依最近的消息,我這猜測是相當正確的。可是,我在前麵說過,菲律賓人並不喜歡中國人。其原因大概是因為中國人的經營能力強,招起菲律賓人的忌妒。那麼,假若蔣匪與他的匪幫都到菲律賓去投資,剝削菲人,大概菲人會起來反抗的。一旦菲人起來反抗,那些在菲的僑胞便會吃掛誤官司。蔣匪真是不祥之物啊!

舟離日本,遇上台風。離馬尼拉,再遇台風。兩次台風,把我的腿又搞壞。到香港——十一月四日——我已寸步難行。

三、香港

下船好幾天了,我還覺得床像是在搖晃。海上的顛簸使我的坐骨神經痛複發了,到現在幾乎還無法行走。香港大學又在山上,每次出門都給我帶來極大的痛苦。

我在此地已待了十天,仍不知何時才能回到北京。此地有許多人等船北上,所以很難搞到船票。看來,我還得再待上一段時間,我沒法從這裏遊回家去。

兩個多星期了,可我仍搞不到去北方的船票。在這期間,病痛卻一天天加劇,我已根本無法行走。一位英國朋友正努力幫我搞一張到天津的船票,但我實在懷疑他是否能行,這裏有成千上萬的人等著離開香港。

等船,一等就是二十四天。

在這二十四天裏,我看見了天津幫,山東幫,廣東幫的商人們,在搶購搶賣搶運各色的貨物。室內室外,連街上,入耳的言語都是生意經。他們慶幸雖然離棄了上海天津青島,而在香港又找到了投機者的樂園。

遇見了兩三位英國人,他們都穩穩當當的說:非承認新中國不可了。談到香港的將來,他們便微笑不言了。

一位美國商人告訴我:“我並不愁暫時沒有生意;可慮的倒是將來中外貿易的路線!假若路線是‘北’路,我可就真完了!”

我可也看見了到廣州去慰勞解放軍的青年男女們。他們都告訴我:“他們的確有紀律,有本事,有新的氣象!我們還想再去!”

好容易,我得到一張船票!

不像是上船,而像一群豬入圈。碼頭上的大門不開,而隻在大門中的小門開了一道縫。於是,旅客,腳行,千百件行李,都要由這縫子裏鑽進去。嚷啊,擠啊,查票啊,亂成一團。“樂園”嗎?哼,這才真露出殖民地的本色。花錢買票,而須變成豬!這是英國輪船公司的船啊!

擠進了門,印度巡警檢查行李。給錢,放行。不出錢,等著吧,那黑大的手把一切東西都翻亂,連箱子再也關不上。

一上船,稅關再檢查。還得遞包袱!呸!好腐臭的“香”港!

四、天津

二十八日夜裏開船。船小(二千多噸),浪急,許多人暈船。為避免遭遇蔣家的炮艦,船繞行台灣外邊,不敢直入海峽。過了上海,風越來越冷,空中飛著雪花。許多旅客是睡在甲板上,其苦可知。

十二月六日到仁川,旅客一律不準登岸,怕攜有共產黨宣傳品,到岸上去散發。美國防共的潮浪走得好遠啊,從三藩市一直走到朝鮮!

九日晨船到大沽口。海河中有許多冰塊,空中落著雪。離開華北已是十四年,忽然看到冰雪,與河岸上的黃土地,我的淚就不能不在眼中轉了。

因為潮水不夠,行了一程,船便停在河中,直到下午一點才又開動;到天津碼頭已是掌燈的時候了。

稅關上的人們來了。一點也不像菲律賓和香港的稅吏們,他們連船上的一碗茶也不肯喝。我心裏說:中國的確革新了!

我的腿不方便,又有幾件行李,怎麼下船呢?幸而馬耳先生也在船上,他奮勇當先的先下去,告訴我:“你在這裏等我,我有辦法!”還有一位上海的商人,和一位原在複旦,現在要入革大的女青年,也過來打招呼:“你在這裏等,我們先下去看看。”

茶房卻比我還急:“沒有人來接嗎?你的腿能走嗎?我看,你還是先下去,先下去!我給你搬行李!”經過這麼三勸五勸,我把行李交給他,獨自慢慢扭下來;還好,在人群中,我隻跌了“一”跤。

檢查行李是在大倉房裏,因為滿地積雪,不便露天行事。行李,一行行的擺齊,絲毫不亂;稅務人員依次檢查。檢查得極認真。換錢——旅客帶著的外鈔必須在此換兌人民券——也是依次而進,秩序井然。誰說中國人不會守秩序!有了新社會,才會有新社會的秩序呀!

又遇上了馬耳和那兩位青年。他們扶我坐在衣箱上,然後去找市政府的交際員。找到了,兩位壯實,溫和,滿臉笑容的青年。他們領我去換錢,而後代我布置一切。同時,他們把我介紹給在場的工作人員,大家輪流著抽空兒過來和我握手,並問幾句美國的情形。啊,我是剛入了國門,卻感到家一樣的溫暖!在抗戰中,不論我在哪裏,“招待”我的總是國民黨的特務。他們給我的是恐怖與壓迫,他們使我覺得我是個小賊。現在,我才又還原為人,在人的社會裏活著。

檢查完,交際員們替我招呼腳行,搬運行李,一同到交際處的招待所去。到那裏,已是夜間十點半鍾;可是,滾熱的菜飯還等著我呢。

沒能細看天津,一來是腿不能走,二來是急於上北京。但是,在短短的兩天裏,我已感覺到天津已非舊時的天津;因為中國已非舊時的中國。更有滋味的是未到新中國的新天津之前,我看見了那漸次變為法西斯的美國,傍徨歧路的菲律賓,被軍事占領的日本,與殖民地的香港。從三藩市到天津,即是從法西斯到新民主主義,中間夾著這二者所激起的潮浪與衝突。我高興回到祖國來,祖國已不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國家,而是嶄新的,必能領導全世界被壓迫的人民走向光明,和平,自由,與幸福的路途上去的偉大力量!

致勞埃得

(1950年2月27日)

回到北京後,我一直忙於讀書和寫作。本想到各處多走走,多看看,好為寫作搜集些素材,但坐骨神經一直疼得厲害,結果我隻好待在家裏,在閱讀中獲得新知識。

雖然經過十五年的分離,我的三個姐姐(七十三歲、七十歲和六十四歲)還都住在北京,身體也都尚好。我大哥也住在這裏。他們看見最小的弟弟終於回來了,都非常高興。兩年前,我哥哥差點餓死。現在他的孩子全有了工作,他自己也恢複了健康。他們全都非常喜歡這個對人民真好的新政府。

我的家眷將要從重慶回到北京,我得給他們準備房子。北京現在又成了首都,想要找一處合適的房子既貴又困難。如果您能給我寄五百美元到香港,再由侯先生(香港大學病理係侯寶璋大夫)轉寄給我,我將非常高興。

那部長篇小說進行得怎麼樣了?我聽說阿穆森先生不再為雷諾和希契科克公司工作了,是真的嗎?

(1950年7月7日)

非常抱歉,這麼長時間沒給您寫信了。我正忙於籌建北京市文學藝術工作者聯合會的工作和寫作。剛剛完成一部五幕話劇劇本的寫作工作,不久就能公演了。

謝謝您把五百美元寄到香港。侯先生已轉寄給我。我很高興你告訴我《四世同堂》的譯稿仍保存得很好。請您轉告浦愛德小姐,我太忙了,實在找不出給她寫信的時間。還請您告訴她,現在北京的湖和河全都重新治理過了,水都變得幹淨了。今年的小麥收成比去年要好,饑荒就要過去了。

(1950年8月26日)那個五幕話劇現已交給一位導演,估計九月就能公演了。我的另一部短劇也可望於今年十二月公演③。北京文學藝術工作者聯合會已經成立,我擔任主席。我現在要幹的事太多,實在是太忙了。

今年夏天天氣很熱,不過最近兩天涼快了一點。市場上梨、蘋果、桃子很多。我的小女兒(小立)除了蘋果什麼都不吃,她晚上還要在床上藏幾個蘋果。

北京現在很好,通貨膨脹已經過去,人人都感到歡欣鼓舞。食物也充足。人們開始愛新政府了。

關於哈科克和布雷斯公司提出的共同分享額外編輯費的問題,我看我們應該同意,他們支出得太多了,我們要幫助他們。

請將隨信寄去的短信和十五美元寄給羅伯特·蘭得先生。地址如下:

作家協會

東三十九街三號

紐約十六

(1950年11月17日)

我的工作十分忙,所以一直沒給您寫信。

除了坐骨神經疼之外,我很健康。我想方設法治療,可全都無濟於事。不知道什麼時候,用什麼辦法才能去掉這煩人的痛苦。

(1951年5月3日)

作為北京文聯的主席,我要幹的事太多,簡直找不出時間來處理我自己的私事。北京現有二百萬人口。有許多藝術家住在這裏,我必須努力幫助他們。

我很想看到《黃色風暴》的樣書,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收到您寄給我的樣書。我希望您能寄兩本樣書給瞿同祖先生(紐約一二三西街,五十二公寓四三五號),一本給他,一本給我,他會通過香港把樣書寄給我的。您也可以通過他把東西或錢寄給我。

浦愛德小姐已給我幾份有關《黃色風暴》的評論文章。看來他們都很喜歡這部小說。

(1951年5月21日)聽說您寄給我的樣書《(黃色風暴》)已到了香港,我的朋友侯先生會設法轉寄給我的。瞿同祖先生住在紐約一二三西街的五十二公寓四三五號,他也會幫您把書和錢寄給我,他是我的一位好朋友,他可以在您給我的信的信封上寫中文。

這段日子我一直很忙,坐骨神經痛也一直沒停,我想盡了一切辦法,可全都無效。

我家的白貓生了三隻小貓——一隻白的,兩隻黃白花的。可我家的小鳥死了,這下可給了我小女兒一個大哭一場的機會。

(1951年7月23日)

今年北京的夏天很熱。我每天隻能在大清早寫一會,下午就熱得沒法工作了。北京有許多美麗的公園,在那裏我可以休息,吸到新鮮空氣。可坐骨神經痛使我沒法走到公園。過去三個月裏,我隻完成了一個短的電影劇本,其他別無建樹。

對於新中國,有許許多多的事情可以說,總的可以歸結為一句話:政府好。中國人民弄不清美國政府為什麼要反對北京的好政府,而支持台灣的壞政府。

十分感激您告訴我《黃色風暴》將在英國出版,我很高興。

請給瞿同祖先生五百美元。他的家眷在北京,他們會把錢交給我的。

(1952年4月1日)

我現在仍忙於寫那部話劇。不知何時才能完成。新社會激勵全國的作家奮發寫作,每一位作家都在辛勤耕耘。冬天就要過去了,北京的春天很美。我養了許多花,侍弄這些花為我在寫作的間隙提供了一個休息的機會。坐骨神經痛稍稍好了一點。我也該做些輕微的運動了,澆花對我來說就是一種輕微的運動。

(1952年5月14日)

感謝您一九五二年三月七日的來信。兩天前我收到兩本《鼓書藝人》的樣書,售價那麼高,而書本身又不是太好,我懷疑是否能有好銷路。您如果能給我寄些關於這本書的評論文章,我將不勝感激。對《黃色風暴》

的評論大都是稱讚的,但我懷疑《鼓書藝人》是否還會獲得同樣的好評。

我一直很忙,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我的坐骨神經痛好了一點,這要感謝維生素B針劑。

(1952年10月1日)對不起,這隻能是一個短短的便條,我要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牛天賜傳》是我的一部不重要的作品,不值得譯成英文。

我對柯林先生本人及其用意一無所知。請告訴哈科克和布雷斯公司,這部書不好。如果其他出版商想出版的話,那麼他們一定要經過您,在美國您是我一切書籍的出版代理人。

“歌德”

縱使我有司馬遷和班固的文才與知識,我也說不全,說不好……我愛,我熱愛,這個新社會啊!

一、作個學生

在天壇舉行了控訴惡霸的大會。

本來,我的腿病警告我:不要去吧,萬一又累垮了!可是,我沒接受這警告。我這麼想:要搞通思想,非參加社會活動不可;光靠書本是容易發生偏差的。

會場是在天壇的柏林裏。我到得相當早,可是林下已經坐滿了人。往四下看了看,我看到好些個熟識的臉。工人,農人,市民們,教授,學生,公務人員,藝人,作家,全坐在一處。我心裏說:這是個民主的國家了,大家坐在一處解決有關於大家的問題。解放前,教授們哪有和市民們親熱地坐在一處的機會呢。

開會了。台上宣布開會宗旨和惡霸們的罪狀。台下,在適當的時機,一組跟著一組,前後左右,喊出“打倒惡霸”與“擁護人民政府”的口號;而後全體齊喊,聲音像一片海潮。人民的聲音就是人民的力量,這力量足以使惡人顫抖。

惡霸們到了台上。台下多少拳頭,多少手指,都伸出去,像多少把刺刀,對著仇敵。惡霸們,滿臉橫肉的惡霸們,不敢抬起頭來。他們跪下了。

惡霸的“朝代”過去了,人民當了家。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一的上台去控訴。控訴到最傷心的時候,台下許多人喊“打”。我,和我旁邊的知識分子,也不知不覺的喊出來:“打!為什麼不打呢?!”警士攔住去打惡霸的人,我的嘴和幾百個嘴一齊喊:“該打!該打!”

這一喊哪,教我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向來是個文文雅雅的人。不錯,我恨惡霸與壞人;可是,假若不是在控訴大會上,我怎肯狂呼“打!打!”呢?人民的憤怒,激動了我,我變成了大家中的一個。他們的仇恨,也是我的仇恨;我不能,不該,“袖手旁觀”。群眾的力量,義憤,感染了我,教我不再文雅,羞澀。說真的,文雅值幾個錢一斤呢?恨仇敵,愛國家,才是有價值的,崇高的感情!書生的本色變為人民的本色才是好樣的書生!

有一位控訴者控訴了他自己的父親!除了在這年月,怎能有這樣的事呢!我的淚要落下來。以前,中國人講究“子為父隱,父為子隱”,於是隱來隱去,就把真理正義全隱得沒有影兒了。今天,父子的關係並隱埋不住真理;真理比爸爸更大,更要緊。父親若是人民的仇敵,兒子就該檢舉他,控訴他。一個人的責任,在今天,是要對得起社會;社會的敵人,也就是自己的敵人;敵人都該消滅。這使我的心與眼都光亮起來。跪著的那幾個是敵人,坐著的這幾萬人是“我們”,像刀切的那麼分明。什麼“馬馬虎虎”,“將就將就”,“別太叫真”這些常在我心中轉來轉去的字眼,全一股腦兒飛出去;黑是黑,白是白,沒有第二句話。這麼一來,我心裏清楚了。也堅定了;我心中有了勁!

這不僅是控訴幾個惡霸,而是給大家上了一堂課。這告訴我曾受過惡霸們欺負的人們:放膽幹吧,檢舉惡霸,控訴惡霸,不要再怕他們!有毛主席給我們做主,我們還怕什麼呢?檢舉了惡霸們,不單是為個人複仇,也是為社會除害啊!這告訴了我,和跟我一樣文文雅雅的人們;堅強起來,把溫情與文雅丟開,丟得遠遠的;伸出拳頭,瞪起眼睛,和人民大眾站在一起,麵對著惡霸,鬥爭惡霸!惡霸們並不是三頭六臂的,而是在我們眼前跪著,顫抖著的家夥們。惡霸們不僅欺負了某幾個人,與我們無關;他們是整個社會的仇敵!

一位賣油餅的敦厚老實的老人控訴惡霸怎樣白吃了他的油餅,白吃了三十年!控訴完了,他轉過身去,向毛主席的像規規矩矩的鞠了一躬。這一鞠躬的含義是千言萬語也解釋不過來的。我也要立起來,也鞠那麼一躬!人民是由心裏頭感激毛主席。不是僅在嘴皮子上說說的!

這樣,我上了一課,驚心動魄的一課。我學到了許多有益處的事。這些事教我變成另一個人。我不能再舍不得那些舊有的習慣,感情,和對人對事的看法。我要割棄它們像惡霸必須被消滅那樣!我要以社會的整體權衡個人的利害與愛憎,我要分清黑白,而不在灰影兒裏找道理,真的,新社會就是一座大學校,我願在這個學校裏作個肯用心學習的學生。

二、文藝新生命

一九四九年年尾,由國外回來,我首先找到了一部《毛澤東選集》。頭一篇我讀的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讀完了這篇偉大的文章,我不禁狂喜。在我以前所看過的文藝理論裏,沒有一篇這麼明確地告訴我:文藝是為誰服務的,和怎樣去服務的。

可是,狂喜之後,我發了愁。我怎麼辦呢?是繼續搞文藝呢,還是放棄它呢?對著毛主席給我的這麵鏡子,我的文藝作家的麵貌是十分模糊了。

以前,我自以為是十足的一個作家,此刻,除了我能掌握文字,懂得一些文藝形式之外,我什麼也沒有!毛主席指示:文藝須為工農兵服務。我怎麼辦呢?從我開始學習文藝寫作起,二十多年來,我的思想、生活、作品都始終是在小資產階級裏繞圈圈。我最遠的“遠見”是人民大眾應當受教育,有享受文藝的能力與權利。享受什麼樣的文藝呢?很簡單:我寫,大家念。我寫什麼呢?隨便!我寫什麼,大家念什麼。一個小資產階級的確是可以這樣狂傲無知的。這種狂傲使我對於工農兵,恰如毛主席所說的,缺乏接近,缺乏了解,缺乏研究,缺乏知心朋友,不善於描寫他們。我真發了愁。

毛主席提出了文藝服從於政治的道理。這又使我手足失措。我在小資產階級的圈子裏既已混了很久,我的思想、生活、作品,已經都慢慢地癱瘓了。我每每覺得我可以不吸收任何新思想,還是照舊可以寫東西。我的生活方式呢,似乎也恰好是一個文人所應有的,不必改變。作品呢,不管有無內容,反正寫得光滑通順,也就過得去了。這樣的癱瘓已久,使我沒法子不承認:文藝不但可以和政治分家,也應當分家;分了家日子好過!我以為,仗著一點小聰明和長時間的寫作經驗,我就可以安安穩穩的吃文藝飯。可是,毛主席告訴了我和類似我的人:你們錯了,文藝應當服從政治!

我怎麼辦呢?

首先,我決定了態度:我要聽毛主席的話,跟著毛主席走!聽從毛主席的話是光榮的!假若我不求進步,還以老作家自居,連毛主席的話也不肯聽,就是自暴自棄!我要在毛主席的指示裏,找到自己的新文藝生命。

態度決定了,我該從哪裏下手去實踐呢?我不敢隨便地去找一點新事物,就動手寫小說或劇本;我既沒有革命鍛煉,又沒有足夠的思想改造學習和新社會生活的體驗,若是冒冒失失地去寫大部頭的作品,必會錯誤百出。我得忘了我是有二十多年寫作經驗的作家,而須自居為小學生,從頭學起。這樣,我決定先寫通俗文藝,這並不是說,通俗文藝容易寫,思想性與藝術性可以打折扣,而是說通俗文藝,像快板與相聲,篇幅都可以不求很長,比較容易掌握。

在從前,我寫一篇一百句左右的鼓詞,大概有兩三天就可以交卷;現在須用七八天的工夫,我須寫了再寫,改了再改。在文字上,我須盡力控製,既不要浮詞濫調,又須把新的思想用通俗語言明確地傳達出來,這很不容易。在思想上,困難就更多了。當我決定寫某件事物的時候,對那件事物我必定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可是,趕到一動筆,那點了解還是不夠用,因為一篇作品,不管多麼短小,必須處處結實、具體。我的了解隻是大致不差,於是字裏行間就不能不顯出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貧乏與毛病。有時候,正筆寫得不錯,而副筆違反了政策。有時候,思想寫對了,可是文字貧弱無力,沒有感情——隻把政治思想翻譯一下,而沒有對政治思想所應有的熱情,就一定不會有感動的力量。有時候……困難很多!可是我決定:第一不要急躁,第二不要怕求別人。我既決定聽從毛主席的指示:思想改造必須徹底,也就必是長時間的事;我就不能急躁。我必須經常不斷地學習,以求徹底解決。以前,我可以憑“靈感”,信筆一揮,隻求自己快意一時,對讀者卻不負責任。現在,我要對政治思想負責,對讀者負責,急於成功會使我由失望而自棄。另一方麵,我須時時請教別人。時常,我的客人,共產黨員或是有新思想的人,就變成我的批評者;我要求他們多坐一會兒,聽我朗讀文稿;一篇稿子不知要朗讀多少回,讀一回,修改一回。我自己的思想不夠用,大家的思想會教我充實起來;當他們給我提出意見的時候,他們往往不但指出作品上的錯處,而且也講到我的思想上的毛病,使我明白為什麼寫錯了的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