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旅美譯介
旅美觀感
一、美國“人”與“劇”
與曹禺兄從三月二十日抵西雅圖,至今未得閑散,我是第一次來到美國,到現在為止,我隻到過四個美國的大城市;西雅圖,芝加哥,華盛頓和紐約。
在芝加哥停留四天,我感到美國人非常熱情,和藹,活潑,可愛。有一天在華盛頓的街上,我向一位婦女問路,她立刻很清楚地告訴我,當我坐進汽車,關上車門,快要開車的時候,她還極懇切地囑咐司機,要司機好好替我開到目的地。
我也遇見曾經到過中國的美國教授,士兵和商人,這些人對於中國的印象都很好,他們都說喜歡中國人,仍然想回到中國。我們不要聽到這種話就“受寵若驚”,我們應該了解我們自己也是世界人,我們也是世界的一環,我們必須要使美國朋友們能夠真正了解我們的老百姓,了解我們的文化。在今天,許多美國人所了解的不是今日的中國人,而是千百年前的唐宋時代的中國人,他們對於唐詩,宋詞都很欣賞。但是我也曾看見一位研究中國古畫的畫家,在他的作品中,有一幅畫,他把中國的長城畫到黃河以南來了,實在令人可笑。
中美兩國都有愛好和平的精神,中美兩國實在應該聯合起來。不過,要請各位注意的,我所說的聯合起來是沒有政治意義的,隻是說中美兩國的文化要聯合起來,發揚兩國人民愛好和平的精神。
我們對外的宣傳,隻是著重於政治的介紹,而沒有一個文化的介紹,我覺得一部小說與一部劇本的介紹,其效果實不亞於一篇政治論文。過去我們曾經向美國介紹我國宋詞、康熙瓷瓶,這最多隻是使美國人知道我們古代在文學藝術上的成就,但卻不能使他們了解今日中國文化情形。我覺得中國話劇在抗戰期間實在有成就,並不是拿不出的東西,這些話劇介紹給美國,相信一定會比宋詞、康熙瓷瓶更有價值,更受歡迎。
不要以為美國人的生活是十分圓滿的,在美國全國也有許多困難的問題,比如勞資糾紛,社會不安。我們也要研究他們社會不安的原因,作為改進我們自己社會不景現象的參考。我們不要過分重視別人,輕視自己,也不要過分重視自己,輕視別人。
由西雅圖,到華盛頓,再到紐約,一路走馬看花,已共看了兩次舞劇,三次廣播劇,兩次音樂劇和八次話劇。曹禺兄看得更多一些。在我看,美國的戲劇,在演技與設備上,是百老彙勝於他處;但在思想上和嚐試上,各處卻勝於百老彙。百老彙太看重了錢。至於演技與劇本,雖然水平相當的高,可並無驚人之處。老實說,中國話劇,不論在劇本上還是在演技上,已具有了很高的成就。自然我們還有許多缺陷,但是假若我們能有美國那樣的物質條件,與言論自由,我敢說;我們的話劇絕不弱於世界上任何人。
到美國之前,即決定以“殺車法”應付一切。以免開足馬力,致身心交敗;美人生活以“忙”著名,而弟等身體如重慶之舊汽車,必有吃不消者。但雙腳一踐美土,“殺車”即不大靈;如小魚落急流中身不由己,欲慢而不能;遂亦隨遇而安,且戰且走,每每頭昏眼花。
二、“大雜樓”
在此一年半了。去年同曹禺到各處跑跑,開開眼界。今年,剩下我一個人,打不起精神再去亂跑,於是就悶坐鬥室,天天多吧少吧寫一點——《四世同堂》的第三部。洋飯吃不慣,每日三餐隻當作吃藥似的去吞咽。
住處難找,而且我又不肯多出租錢,於是又住在大雜院裏——不,似應說大雜“樓”裏。不過,一想起抗戰中所受的苦處,一想起國內友人們現在的窘迫,也就不肯再呼冤;有張床能睡覺,還不好嗎?最壞的是心情。假如我是個翩翩少年,而且袋中有冤孽錢,我大可去天天吃點喝點好的,而後汽車兜風,舞場扭腚,樂不思蜀。但是,我是我,我討厭廣播的嘈雜,大腿戲的惡劣,與霓虹燈爵士樂的刺目灼耳。沒有享受,沒有朋友閑談,沒有茶喝。於是也就沒有詩興與文思。寫了半年多,“四世”的三部隻成了十萬字!這是地道受洋罪!
我的肚子還時時跟我搗亂;懶得去診治,在這裏,去見個醫生比見希特勒還難;嘔,原諒我,我以為那個惡魔還活著呢!痔瘡也不減輕,雖然天天坐洋椅子!頭還是常常發昏。誰管它呢,這年月,活著死去好像都沒有多少區別。假若一旦死去,胃,頭,痔不就一下子都好了麼?
多想寫一點旅美雜感,可是什麼事都非三天兩天能看明白的,總寫些美國月亮如何的光明,有什麼意思呢?寫雜感也須讀許多書,我的頭昏,讀不下書去。
酒可不大吃了。吃一點,因為頭昏,就會醉;爽興不吃。沒有醇酒,似乎也就沒有婦人;也好,這樣可以少生是非。
百老彙的戲,有時候有一兩出好的,看看還過癮。至於電影,紐約所有的好片子,全是英國的,法國的,與意大利的。好萊塢是有人才,而不作好片子,連我都替他們著急。最近紐約一城,即有四五部英國片子,都是連映好幾個星期!
物價不得了!比起去年來,大概現在的一元隻當去年的半元了!什麼都漲價,天天漲,看得過去的皮鞋已經十五元一雙了。在重慶時,我就穿不起皮鞋,難道在美國也得光腳麼?北平諺雲“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好,這倒也有個意義,請捉摸捉摸看!
寫與譯
一、雅鬥
一九四六年九月裏,我在雅鬥(YADDO)。雅鬥是美國紐約省的一所大花園,有一萬多畝地。園內有鬆林、小湖、玫瑰圃、樓館,與散在鬆蔭下的單間書房。此園原為私產。園主是財主,而喜藝術。他死後,繼承人們組織了委員會,把園子作為招待藝術家創作的地方。這是由一九二六年開始的,到現在已招待過五百多位藝術家。招待期間,客人食宿由園中供給。
園林極美,地方幽靜。這的確是安心創作的好地點。當我被約去住一個月的時候,史沫特萊正在那裏撰寫朱德總司令傳。
1948年12月31日,老舍(右3)在瞿同祖家與朋友們共度除夕客人們吃過早飯,即到林蔭中的小書房去工作。遊園的人們不得到書房附近來,客人們也不得湊到一處聊天。下午四點,工作停止,客人們才到一處,或打球,或散步,或劃船。晚飯後,大家在一處或閑談,或下棋,或跳舞,或喝一點酒。這樣,一個月裏,我差不多都能見到史沫特萊。
有一次,我們到市裏去吃飯,(雅鬥園距市裏有二英裏,可以慢慢走去)看見鄰桌坐著一男一女兩位黑人。坐了二十分鍾,沒有人招呼他們。女的極感不安,想要走出去,男的不肯。史沫特萊過去把他們讓到我們桌上來,同時叫過跑堂的質問為什麼不伺候黑人。那天,有某進步的工會正在市裏開年會,她準備好,假若跑堂的出口不遜,她會馬上去找開會的工人代表們,來興師問罪。幸而,跑堂的見她聲色俱厲,在她麵前低了頭;否則,那天會出些事故的。
在雅鬥的時候,我跟她談到那時候國內文藝作家的貧困。她馬上教我起草一封信,由她打出多少份,由她寄給美國的前進作家們。結果,我收到了大家的獻金一千四百多元,存入銀行。我沒法子彙寄美金,又由她寫信給一位住在上海的友人,教她把美金交給那時候的“文協”負責人。她的熱心、肯受累、肯負責,令人感動、感激。
二、遲歸
(1948年2月4日致高克毅)
紐約多雪,一冬極寒,今晨又正落雪!
“四世”已快寫完,因心情欠佳,殊不滿意。
定於三月中回國,是否能按時回去,當不可知。
(1948年3月4日致高克毅)我又申請延展留美六個月,尚無回音,假若得不到允許,即將回國了。
三、代理人
(1948年4月6日致勞埃得)
收到沃爾什夫人的信,她說要代我給您寫信。
是否能給我打個電話,安排個見麵時間。
老舍的首任出版代理是休伊特·赫茨。這裏提到的沃爾什夫人即美國著名作家賽珍珠。她幫老舍聯係了新的代理大衛·勞埃得。賽珍珠在致勞埃得的信中詳細交代了老舍作品翻譯出版的各種問題,信文如下:
親愛的勞埃得先生:
舒舍予先生(即老舍,《駱駝祥子》的作者)正在尋找新的代理人。眼下休伊特·赫茨是他的代理人,但她由於家務繁重,可能要減少委托工作量,甚至可能要放棄這一工作。舒先生請我們給他推薦一位代理人,我認為你是很理想的人選。舒先生人很文靜、十分靦腆,還很不適應這裏的生活環境。
目前,他正在翻譯一部長篇小說,名字叫《四世同堂》。由於下麵一些原因,他的事情正處於混亂狀態。或許,我最好先給你簡單談一下問題的症結所在。
他的作品的譯者伊文·金(筆名),在沒和他打招呼的情況下,翻譯了《駱駝祥子》。該書經雷諾和希契科克公司出版後,你可能也知道,入選為“每月佳書”。但在相當一段時間裏,舒先生沒有收到任何報酬。我猜想,當時他可能不知道那本書取得了這麼好的效果,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這本書已經出版了。後來,還是在朋友們的幫助下,他才分享到百分之五十的版權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