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和行雖然不像食那樣一點不能將就,可是也不會怎樣苦中生樂。三伏天住在火爐子似的屋內,或金雞獨立的在汽車裏擠著,我都想掉淚,一點也找不出樂趣。
隻有穿的方麵,一個人確乎能由苦中找到快活。七七抗戰後,由家中逃出,我隻帶著一件舊夾袍和一件破皮袍,身上穿著一件舊棉袍。這三袍不夠四季用的,也不夠幾年用的。所以,到了重慶,我就添置衣裳。主要的是灰布製服。這是一種“自來舊”的布作成的一下水就一蹶不振,永遠難看。吳組緗先生名之為斯文掃地的衣服。可是,這種衣服給我許多方便——簡直可以稱之為享受!我可以穿著褲子睡覺,而不必擔心褲縫直與不直;它反正永遠不會直立。我可以不必先看看座位,再去坐下,我的寶褲不怕泥土汙穢,它原是自來舊。雨天走路,我不怕汽車。晴天有空襲,我的衣服的老鼠皮色便是偽裝。這種衣服給我舒適,因而有親切之感。它和我好像多年的老夫妻,彼此有完全的了解,沒有一點隔膜。我希望抗戰勝利之後,還老穿著這種困難衣,倒不是為省錢,而是為舒服。
行
朋友們屢屢函約進城,始終不敢動。“行”在今日,不是什麼好玩的事。看吧,從北碚到重慶第一就得出“挨擠費”一千四百四十元。所謂挨擠費者就是你須到車站去“等”,等多少時間?沒人能告訴你。幸而把車等來,你還得去擠著買票,假若你擠不上去,那是你自己的無能,隻好再等。幸而票也擠到手,你就該到車上去挨擠。這一擠可厲害!你第一要證明了你的確是脊椎動物,無論如何你都能挺挺地立著。第二,你須證明在進化論中,你卻是猴子變的,所以現在你才嘴手腳並用,全身緊張而靈活,以免被擠成像四喜丸子似的一堆肉。第三,你須有“保護皮”,足以使你全身不怕傘柄、胳臂肘、腳尖、車窗,等等的戳、碰、刺、鉤;否則你會遍體鱗傷。第四,你須有不中暑發痧的把握,要有不怕把鼻子伸在有狐臭的腋下而不能動的本事……你須備有的條件太多了,都是因為你喜歡交那一千四百多元的挨擠費!
我頭昏,一擠就有變成爬蟲的可能,所以,我不敢動。
再說,在重慶住一星期,至少花五六千元;同時,還得耽誤一星期的寫作;兩麵一算,使我膽寒!
以前,我一個人在流亡,一人吃飽便天下太平,所以東跑西跑,一點也不怕賠錢。現在,家小在身邊,一張嘴便是五六個嘴一齊來,於是嘴與膽子乃適成反比,嘴越多,膽子越小!
重慶的人們哪,設法派小汽車來接呀,否則我是不會去看你們的。你們還得每天給我們一千元零花。煙、酒都無須供給,我已戒了。啊,笑話是笑話,說真的,我是多麼想念你們,多麼渴望見麵暢談呀!
狗
中國狗恐怕是世界上最可憐最難看的狗。此處之“難看”並不指狗種而言,而是與“可憐”密切相關。無論狗的模樣身材如何,隻要喂養得好,它便會長得肥肥胖胖的,看著順眼。中國人窮。人且吃不飽,狗就更提不到了。因此,中國狗最難看;不是因為它長得不體麵,而是因為它骨瘦如柴,終年夾著尾巴。
每逢我看見被遺棄的小野狗在街上尋找糞吃,我便要落淚。我並非是愛做傷感的人,動不動就要哭一鼻子。我看見小狗的可憐,也就是感到人民的貧窮。民富而後貓狗肥。
中國人動不動就說:我們地大物博。那也就是說,我們不用著急呀,我們有的是東西,永遠吃不完喝不盡哪!哼,請看看你們的狗吧!
還有:狗雖那麼摸不著吃,(外國狗吃肉,中國狗吃糞;在動物學上,據說狗本是食肉獸。)那麼隨便就被人踢兩腳,打兩棍,可是它們還照舊的替人們服務。盡管它們餓成皮包著骨,盡管它們剛被主人踹了兩腳,它們還是極忠誠的去盡看門守夜的責任。狗永遠不嫌主人窮。這樣的動物理應得到人們的讚美,而忠誠、義氣、安貧、勇敢,等等好字眼都該歸之於狗。可是,我不曉得為什麼中國人不分黑白的把漢奸與小人叫做走狗,倒仿佛狗是不忠誠不義氣的動物。我為狗喊冤叫屈!
貓才是好吃懶做,有肉即來,無食即去的東西。洋奴與小人理應被叫做“走貓”。
或者是因為狗的脾氣好,不像貓那樣傲慢,所以中國人不說“走貓”而說“走狗”?假若真是那樣,我就又覺得人們未免有點“軟的欺,硬的怕”了!
不過,也許有一種狗,學名叫做“走狗”;那我還不大清楚。帽在七七抗戰後,從家中跑出來的時候,我的衣服雖都是舊的,而一頂呢帽卻是新的。那是秋天在濟南花了四元錢買的。
廿八年隨慰勞團到華北去,在沙漠中,一陣狂風把那頂呢帽刮去,我變成了無帽之人。假若我是在四川,我便不忙於再去買—頂——那時候物價已開始要張開翅膀。可是,我是在北方,天已常常下雪,我不可一日無帽。於是,在寧夏,我花了六元錢買了一頂呢帽。在戰前它公公道道的值六角錢。這是一頂很頑皮的帽子。它沒有一定的顏色,似灰非灰,似紫非紫,似赭非赭,在陽光下,它仿佛有點發紅,在暗處又好似有點綠意。我隻能用“五光十色”去形容它,才略為近似。它是呢帽,可是全無呢意。我記得呢子是柔軟的,這頂帽可是非常的堅硬,用指一彈,它的響。這種不知何處製造的硬呢會把我的腦門兒勒出一道小溝,使我很不舒服;我須時時摘下帽來,教腦袋休息一下!趕到淋了雨的時候,它就完全失去呢性,而變成鐵筋洋灰了的。因此,回到重慶以後,我就是能不戴它就不戴;一看見它我就有點害怕。
因為怕它,所以我在白象街茶館與友擺龍門陣之際,我又買了一頂毛織的帽子。這一頂的確是軟的,軟得可以折起來,我很高興。
不幸,這高興又是短命的。隻戴了半個鍾頭,我的頭就好像發了火,癢得很。原來它是用野牛毛織成的。它使腦門熱得出汗,而後用那很硬的毛兒刺那張開的毛孔!這不是戴帽,而是上刑!
把這頂野牛毛帽放下,我還是得戴那頂鐵筋洋灰的呢帽。經雨淋、汗漚、風吹、日曬,到了今年,這頂硬呢帽不但沒有一定的顏色,也沒有一定的樣子了——可是永遠不美觀。每逢戴上它,我就躲著鏡子;我知道我一看見它就必有斯文掃地之感!
前幾天,花了一百五十元把呢帽翻了一下。它的顏色竟自有了固定的傾向,全體都發了紅。它的式樣也因更硬了一些而暫時有了歸宿,它的確有點帽子樣兒了!它可是更硬了,不留神,帽沿碰在門上或硬東西上,硬碰硬,我的眼中就冒了火花!等著吧,等到抗戰勝利的那天,我首先把它用剪子絞碎,看它還硬不硬!
昨天
昨天一整天不快活。老下雨,老下雨,把人心都好像要下濕了!
有人來問往哪兒跑?答以:嘉陵江沒有蓋兒。鄰家聘女。姑娘有二十二三歲,不難看。來了一頂轎子,她被人從屋中掏出來,放進轎中;轎夫抬起就走。她大聲的哭。沒有鑼鼓。轎子就那麼哭著走了。看罷,我想起幼時在鳥市上買鳥。販子從大籠中抓出鳥來,放在我的小籠中,鳥尖銳的叫。
黃狼夜間將花母雞叼去。今午,孩子們在山坡後把母雞找到。脖子上咬爛,別處都還好。他們主張還燉一燉吃了。我沒攔阻他們。亂世,雞也該死兩遭的!
頭總是昏。一友來,又問:“何以不去打補針?”我笑而不答,心中很生氣。
正寫稿子,友來。我不好讓他坐。他不好意思坐下,又不好意思馬上就走。中國人總是過度的客氣。
友人函告某人如何,某事如何,即答以:“大家肯把心眼放大一些,不因事情不盡合己意而即指為惡事,則人世糾紛可減半矣!”發信後,心中仍在不快。
長篇小說越寫越不像話,而索短稿者且多,頗鬱鬱!
晚間屋冷話少,又戒了煙,呆坐無聊,八時即睡。這是值得記下來的一天——沒有一件痛快事!在這樣的日子,連一句漂亮的話也寫不出!為什麼我們沒有偉大的作品哪?哼,誰知道!
二、舊詩與貧血
霧季又到,回教協會邀我和宋之的先生合寫以回教為主題的話劇。我們就寫了《國家至上》。這劇本,在重慶,成都,昆明,大理,香港,桂林,蘭州,恩施,都上演過。它是抗戰文藝中一個成功的作品。因寫這劇本,我結識了許多回教的朋友。有朋友,就不怕窮。我窮,我的生活不安定,可是我並不寂寞。
二十九年冬,因趕寫《麵子問題》劇本,我開始患頭暈。生活苦了,營養不足,又加上愛喝兩杯酒,遂患貧血。貧血遇上努力工作,就害頭暈——一低頭就天旋地轉,隻好靜臥。這個病,至今還沒好,每年必犯一兩次。病一到,即須臥倒,工作完全停頓!著急,但毫無辦法。有人說,我的作品沒有戰前的那樣好了。我不否認。想想看,抗戰中,我是到處流浪,沒有一定的住處,沒有適當的飯食,而且時時有暈倒的危險,我怎能寫出字字珠璣的東西來呢?
在過去的二年裏,有兩樁事仿佛已在我的生活中占據了地位:一樁是夏天必作幾首舊詩,另一樁是冬天必患頭暈。
對於舊詩,我並沒有下過多少工夫,所以非到極閑在的時節,決不動它。所謂“極閑在”者,是把遊山玩水的時候也除外,因為在山水之間遊耍,腿腳要動,眼睛要看,心中要欣賞,雖然沒有冗屑纏繞,到底不像北窗高臥那樣連夢也懶得作。況且,名山大川與古跡名勝,已經被古人諛讚過不知多少次,添上自己一首半首不甚像樣子的詩,隻是獻醜而已,大可以不必多此一舉。趕到心中真有所感而詩興大發了,我也是去謅幾行白話詩,即使不能道前人之所未道,到底在形式上言語上還可以不落舊套,寫在紙上或野店的泥壁上多少另有點味道。這樣地連在山水之間都不大作舊詩,手與心便無法不越來越鈍澀,漸漸的仿佛把平仄也分不清楚了似的。
可是,在過去的二年中,我似乎添了個“舊詩季節”。這是在夏天。兩年來,身體總是時常出毛病,不知哪時就拋了錨;所以一入夏便到鄉間去住,以避城市的忙亂,庶幾可以養心。四川的鄉間,不像北方的村莊那樣二三百戶住在一處,而隻是三五人家,連個賣酒的小鋪也找不到。要去趕場,才能買到花生米,而場之所在往往是十裏以外。要看朋友,也往往須走十裏八裏。農家男女都有他們自己的工作與生活,可是外人插不進手去:看他們插秧,放牛,拔草,種菜,說笑,隻是“看”著而已。有時候,從朝至夕沒地方去說一句話!按說,在這個環境下,就應當埋頭寫作,足不出戶了。但是不行。我是來養心,不是來拚命。即使天天要幹活,也必須有個一定的限製,一天隻寫,比如說,一千字,不敢貪多。這樣,寫完了這個一千字或五百字,便心無一事,隻等日落就寢。到晚間,連個鬼也看不見。在這時節,我的確是“極”閑在了。
人是奇怪的東西,太忙了不好,太閑了也不好。當我完全無事作的時候,身體雖然閑在,腦子卻不能像石頭那樣安靜。眼前的山水竹樹與草舍茅亭都好像逼著我說些什麼;在我還沒有任何具體的表示的時候,我的口中已然哼哼起來。哼的不是歌曲或文章,而是一種有腔無字的詩。我不能停止在這裏,哼著哼著便不由得去想些詞字,把那空的腔調填補起來;結果,便成了詩,舊詩。去夏我作了十幾首,有相當好的,也有完全要不得的。今年夏天,又作了十幾首,差不多沒有一首像樣兒的。我隻是那麼哼,哼出字來便寫在紙上,並不擰著眉毛去推敲,因為這本是一時的興之所至,夠自己哼哼著玩的使己滿意,故無須死下工夫也。茲將村居四首寫錄出來,並無“此為樣本”的意思,不過是多少也算生活上的一點微痕而已:茅屋風來夏似秋,日長竹影引清幽。
山前林木層層隱,雨後溪溝處處流。
偶得新詩書細字,每賒村酒潤閑秋;
中年喜靜非全懶,坐待鵑聲午夜收。
半老無官誠快事,文章為命酒為魂。
深情每視花長好,淺醉唯知詩至尊!
送雨風來吟柳岸,借書人去掩柴門。
莊生蝴蝶原遊戲,茅屋孤燈照夢痕。
中年無望返青春,且作江湖流浪人;
貧未虧心眉不鎖,錢多買酒友相親。
文驚俗子千銖貴,詩寫幽情半日新,
若許太平魚米賤,乾坤為宅置閑身。
曆世於今五九年,願嚐死味懶修仙。
一張苦臉唾猶笑,半老白癡醉且眠。
每到艱危詩入蜀,略知離亂命由天;若應啼淚須加罪,敢盼來生代杜鵑!夏天,能夠住在有竹林的鄉間,喝兩杯白幹,諏幾句舊詩,不論怎麼說,總算說得過來。一到冬天,在過去的兩年裏,可就不這麼樂觀了。冬天,我總住在城裏。人多,空氣壞,飲食欠佳,一麵要寫文賣錢,一麵還要辦理大家委托的事情;於是,由忙而疲,由疲而病;平價米的一些養份顯然是不夠支持這部原本不強健的軀體的。一病倒,諸事擱淺;以吃藥與靜臥代替了寫作與奔走。用不著著急生氣呀,病魔是立意要折磨人的,並不怕我們向它恫嚇與示威啊。病,客觀地來說,會使人多一些養氣的工夫。它用折磨,苦痛,挑動你,壓迫你;你可千萬別生氣,別動肝火,那樣一來,病便由小而大,由大而重,甚至帶著你的生命凱歌而歸。頂好,不抵抗,逆來順受,使它無可奈何。多咱它含羞而退,你便勝利了。就是這樣,我總是慢慢地把病魔敷衍走;大半已是春天了。春殘夏到,我便又下了鄉,留著神,試著步,天天寫一點點文章;閑來無事便哼一半首詩。
三、四大皆空
“七七”抗戰後,我由濟南逃出來。北平又像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據了。可是母親日夜惦念的幼子卻跑西南來。母親怎樣想念我,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家信,我總不敢馬上拆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祥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裏,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有母親的人,心裏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帶來不好的消息,告訴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關於老母的起居情況。我疑慮,害怕。我想象得到,若有不幸,家中念我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母親的生日是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寫去祝壽的信,算計著會在壽日之前到達。信中囑咐千萬把壽日的詳情寫來,使我不再疑慮。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文化勞軍的大會上回來,我接到家信。我不敢拆讀。就寢前,我拆開信,母親已去世一年了!
幾天,我不能工作。因為我要作寫家,所以苦了老母,她可是永沒有說過一句怨言。她不識字,每當我回家的時候,她可是總含笑地問:“又寫書哪?”這是最偉大的鼓勵,她情願受苦,決不攔阻兒子寫書!
生命是母親給我的。我之能長大成人,是母親的血汗灌養的。我之能成為一個不十分壞的人,是母親感化的。我的性格,習慣,是母親傳給的。她一世未曾享過一天福,臨死還吃的是粗糧。唉!還說什麼呢?心痛!心痛!
我到成都,見到齊大的老友們。他們說:齊大在濟南的校舍已完全被敵人占據,大家的一切東西都被劫一空,連校園內的青草也被敵馬齧光了。
好,除了我、妻、兒女,五條命以外,什麼也沒有了!而這五條命能否有足夠維持的衣食,不至於餓死,還不敢肯定的說。她們的命短呢,她們死;我該歸陰呢,我死。反正不能因為窮困死亡而失了氣節!因愛國,因愛氣節,而稍微狠點心,恐怕是有可原諒的吧?
器物現金算得了什麼呢?將來再買再掙就是了!嘔,恐怕經了這次教訓,就永不購置像樣兒的東西,以免患得患失,也不會再攢錢,即使是子女的教育費。我想,在抗戰勝利以後,有了錢便去旅行,多認識認識國內名山大川,或者比買了東西更有意義。至於書籍,雖然是最喜愛的東西,也不應再自己收藏,而是理應放在公眾圖書館裏的。
“文牛”與“愚人”
一、文牛
這時候,我已移住白象街新蜀報館。青年會被炸了一部分,宿舍已不再辦。
夏天,我下鄉,或去流蕩;冬天便回到新蜀報館,一麵寫文章,一麵辦理“文協”的事。“文協”也找到白象街新蜀報社及老舍曾住過的小屋了新會所,在張家花園。
物價像發瘋似的往上漲。文人們的生活都非常的困難。我們已不能時常在一處吃飯喝酒了,因為大家的口袋裏都是空空的。“文協”呢有許多會員到桂林和香港去,人少錢少,也就顯著冷落。可是,在重慶的幾個人照常的熱心辦事,不肯教它寂寂的死去。辦事很困難,隻要我們動一動,外邊就有謠言,每每還遭受了打擊。我們可是不灰心,也不抱怨。
我們諸事謹慎,處處留神。為了抗戰,我們甘心忍受一切的委屈。
我的身體也越來越壞,本來就貧血,又加上時常“打擺子”(川語,管瘧疾叫打擺子),所以頭暈病更加重了。
不留神,猛一抬頭,或猛一低頭,眼前就黑那麼一下,老使人有“又要停電”
之感!每天早上,總盼著頭不大昏,幸而真的比較清爽,我就趕快的高高興興去研墨,期望今天一下子能寫出兩三千字來。墨研好了,筆也拿在手中,也不知怎麼的,頭中轟地一下,生命成了空白,什麼也沒有了,除了一點輕微的嗡嗡的響聲。這一陣好容易過去了,腦中開始抽著疼,心中煩躁得要狂喊幾聲!隻好把筆放下——文人繳械!一天如此,兩天如此,忍心的,耐性的敷衍自己:“明天會好些的!”第三天還是如此,我開始覺得:“我完了!”放下筆,我不會幹別的!是的,我曉得我應當休息,並且應當吃點補血的東西——豆腐、豬肝、豬腦、菠菜、紅蘿卜等。但是,這年月誰休息得起呢?緊寫慢寫還寫不出香煙錢怎敢休息呢?至於補品,豬肝豈是好惹的東西,而豆腐又一見雙眉緊皺,就是菠菜也不便宜啊。如此說來,理應趕快服點藥,使身體從速好起來。可是西藥貴如金,而中藥又無特效。怎麼辦呢?到了這般地步,我不能不後悔當初為什麼單單選擇這一門職業了!唱須生的倒了嗓子,唱花旦的損了麵容,大概都會明白我的苦痛:這苦痛是來自希望與失望的相觸,天天希望,天天失望,而生命就那麼一天天的白白的擺過去,擺向絕望與毀滅!
最痛苦是接到朋友征稿的函信的時節。
朋友不僅拿你當作個友人,而且是認為你是會寫點什麼的人。可是,你須向友人們道歉;你還是你,你也已經不是你——你已不能夠作了!
吃的是草,擠出的是牛奶;可是,文人的身體並不和牛一樣壯,怎麼辦呢?
不過,頭暈並沒完全阻止了我的寫作。隻要能掙紮著起床,我便拿起筆來,等頭暈得不能坐立,再把它放下。就是在這麼掙紮的情形下,八年中我寫了:
鼓詞,十來段。舊劇,四五出。話劇,八本。短篇小說,六七篇。長篇小說,三部。長詩,一部。此外還有許多篇雜文。
這點成績,由質上量上說都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把病痛,困苦,與生活不安定,都加在裏麵,即使其中並無佳作,到底可以見出一點努力的痕跡來了。
二、愚人
書雖出了不少,而錢並沒拿到幾個。戰前的著作大致情形是這樣的:商務的三本《(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因滬館與渝館的失去聯係,版稅完全停付;直到三十二年才在渝重排。《駱駝祥子》,《櫻海集》,《牛天賜傳》,《老牛破車》四書,因人間書屋已倒全無消息。到三十一年,我才把《駱駝祥子》交文化生活出版社重排。《牛天賜傳》到最近才在渝出版。《櫻海集》與《老牛破車》都無機會在渝付印。其餘的書的情形大略與此相同,所以版稅收入老那麼似有若無。在抗戰中寫的東西呢,像鼓詞,舊劇等,本是為宣傳抗戰而寫的,自然根本沒想到收入。話劇與鼓詞,目的在學習,也談不到生意經。隻有小說能賣,可是因為學寫別的體裁,小說未能大量生產,收入就不多。
我的資本很小,紙筆墨硯而已。我的生活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安排,白天睡,夜裏醒著也好,晝夜不睡也可以;一日三餐也好,八餐也好!反正我是在我自己的屋裏操作,別人也不能敲門進來,禁止我把腳放在桌子上。專憑這一點自由,我就不能不滿意我的職業。況且,寫得好吧歹吧,大致都能賣出去,喝粥不成問題,倒也逍遙自在;雖然因此而把妒忌我的先生們鼻子氣歪,我也沒法子代他們去搬正!
可是,在近幾個月來,也不知怎麼我也失去了自信,時時不滿意我的職業了。這是吉是凶,且不去管,我隻覺得“不大是味兒”!心裏很不好過!
我的職業是“寫”。隻要能寫,就萬事亨通。可是,近來我寫不上來了!問題嚴重得很,我不曉得生了娃娃而沒有奶的母親怎樣痛苦,我可是曉得我比她還更痛苦。沒有奶,她可以雇乳娘,或買代乳粉,我沒有這些便利。寫不出就是寫不出,找不到代替品與代替的人。
天天能寫一點,確實能覺得很自由自在,趕到了一點也寫不出的時節呀,哈哈,你便變成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你的自由,閑在,正是你的刑罰;你一分鍾一分鍾無結果地度過,也就每一分鍾都如坐針氈!你不但失去工作與報酬,你簡直失去了你自己!
夏天除了陰雨,我的臥室兼客廳兼飯堂兼浴室兼書房的書房,熱得老像一隻大火爐。夜間一點鍾以後,我才能勉強的進去睡。睡不到四個小時,我就必須起來,好乘早涼兒工作一會兒;一過午,屋內即又放烤爐。一夏天,我沒有睡足。睡不足,寫的也就不多,一拿筆就覺得困啊。我很著急,但是想不出辦法。縉雲山上必定涼快,誰去得起呢!
不過,寫作的成績雖不好,收入也雖欠佳,可是我到底學習了一點新的技巧與本事。這就“不虛此寫”!一個文人本來不是商人,我又何必一定老死盯著錢呢?沒有餓死,便是老天爺的保佑;若專算計金錢,而忘記了多學習,多嚐試,則未免掛羊頭而賣狗肉矣。我承認八年來的成績欠佳,而不後悔我的努力學習。我承認不計較金錢,有點愚蠢,我可也高興我肯這樣愚蠢;天下的大事往往是愚人幹出來的。
有許多去教書的機會,我都沒肯去:一來是,我的書籍,存在了濟南,已全部丟光,沒有書自然沒法教書。二來是,一去教書,勢必就耽誤了亂寫,我不肯為一點固定的收入而隨便擱下筆。筆是我的武器,我的資本,也是我的命。
三、文藝與木匠
一位木匠的態度,據我看:(一)要作個好木匠;(二)雖然自己已成為好木匠,可是絕不輕看皮匠、鞋匠、泥水匠,和一切的匠。
此態度適用於木匠,也適用於文藝寫家。我想,一位寫家既已成為寫家,就該不管怎麼苦,工作怎樣繁重,還要繼續努力,以期成為好的寫家,更好的寫家,最好的寫家。同時,他須認清:一個寫家既不能兼作木匠、瓦匠,他便該承認五行八作的地位與價值,不該把自己視為至高無上,而把別人踩在腳底下。
我有三個小孩。除非他們自己願意,而且極肯努力,作文藝寫家,我決不鼓勵他們,因為我看他們作木匠、瓦匠、或做寫家,是同樣有意義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別。
假若我的一個小孩決定作木匠去,除了勸告他要成為一個好木匠之外,我大概不會絮絮叨叨的再多講什麼,因為我自己並不會木工,無須多說廢話。
假若他決定去作文藝寫家,我的話必然地要多了一些,因為我自己知道一點此中甘苦。
第一,我要問他:你有了什麼準備?假若他回答不出,我便善意的,雖然未必正確的,向他建議:你先要把中文寫通順了。所謂通順者,即字字妥當,句句清楚。假若你還不能做到通順,請你先去練習文字吧,不要開口文藝,閉口文藝。文字寫通順了,你要“至少”學會一種外國語,給自己多添上一雙眼睛。這樣,中文能寫通順,外國書能念,你還須去生活。我看,你到三十歲左右再寫東西,絕不算晚。
第二,我要問他:你是不是以為作家高貴,木匠卑賤,所以才舍木工而取文藝呢?假若你存著這個心思,我就要毫不客氣地說:你的頭腦還是科舉時代的,根本要不得!況且,去學木工手藝,即使不能成為第一流的木匠,也還可以成為一個平常的木匠,即使不能有所創造,還能不失規矩的仿製;即使貢獻不多,也還不至於糟蹋東西。至於文藝呢,假若你弄不好的話,你便糟踐不知多少紙筆,多少時間——你自己的,印刷人的,和讀者的;罪莫大焉!你看我,已經寫作了快二十年,可有什麼成績?我隻感到愧悔,沒有給人蓋成過一間小屋,作成過一張茶幾,而隻是浪費了多少紙筆,誰也不曾得到我一點好處?高貴嗎?啊,世上還有高貴的廢物嗎?
第三,我要問他:你是不是以為作寫家比作別的更輕而易舉呢?比如說,作木匠,須學好幾年的徒,出師以後,即使技藝出眾,也還不過是默默無聞的匠人;治文藝呢,你可以用一首詩,一篇小說,而成名呢?我告訴你,你這是有意取巧,避重就輕。你要知道,你心中若沒有什麼東西,而輕巧的以一詩一文成了名,名聲足以害了你!名使你狂傲,狂傲即近於自棄。名使你輕浮、虛偽。文藝不是輕而易舉的東西,你若想借它的光得點虛名,它會極厲害的報複,使你不但挨不近它的身,而且會把你一腳踢倒在塵土上!得了虛名,而丟失了自己,最不上算。
第四,我要問他:你若幹文藝,是不是要幹一輩子呢?假若你隻幹一年半載,得點虛名便閃躲開,借著虛名去另謀高就,你便根本是騙子!我寧願你死了,也不忍看你作騙子!你須認定:幹文藝並不比作木匠高貴,可是比作木匠還更艱苦。在文藝裏找慈心美人,你算是看錯了地方!
第五,我要告訴他:你別以為我幹這一行,所以你也必須來個“家傳”。世上有用的事多得很,你有擇取的自由。我並不輕看文藝,正如同我不輕看木匠。我可是也不過於重視文藝,因為隻有文藝而沒有木匠也成不了世界。我不後悔幹了這些年的筆墨生涯,而隻恨我沒能成為好的寫家。作官教書都可以辭職,我可不能向文藝遞辭呈,因為除了寫作,我不會幹別的;已到中年,又極難另學會些別的。這是我的痛苦,我希望你別再來一回。不過,你一定非作寫家不可呢,你便須按著前麵的話去準備,我也不便絕對不同意,你有你的自由。你可得認真地去準備啊!
在北碚
一、北碚
北碚是嘉陵江上的一個小鎮子,離重慶有五十多公裏,這原是個很平常的小鎮市;但經盧作孚與盧子英先生們的經營,它變成了一個“試驗區”。在抗戰中,因有許多學校與機關遷到此處,它又成了文化區。市麵自然也就跟著繁榮起來。它有整潔的旅舍,相當大的飯館,浴室,和金店銀行。它也有公園,體育場,戲館,電燈,和自來水。它已不是個小鎮,而是個小城。它的市外還有北溫泉公園,可供遊覽及遊泳;有山,山上住著太虛大師與法尊法師,他們在縉雲寺中設立了漢藏理學院,教育年青的和尚。
二十八、二十九兩年,此地遭受了轟炸,炸去許多房屋,死了不少的人。可是隨炸隨修。它的市容修改得更整齊美麗了。這是個理想的住家的地方。具體而微的,凡是大都市應有的東西,它也都有。它有水路,旱路直通重慶,百貨可以源源而來。它的安靜與清潔又遠非重慶可比。它還有自己的小小的報紙呢。
林語堂先生在這裏買了一所小洋房。在他出國的時候,他把這所房交給老向先生與“文協”看管著。因此,一來這裏有許多朋友,二來又有住處,我就常常來此玩玩。在複旦,有陳望道,陳子展,章靳以,馬宗融,洪深,趙鬆慶,伍蠡甫,方令孺諸位先生;在編譯館,有李長之,梁實秋,隋樹森,閻金鍔,老向諸位先生;在禮樂館,有楊仲子,楊蔭瀏,盧前,張充和諸位先生;此處還有許多河北的同鄉;所以我喜歡來到此處。雖然他們都窮,但是輪流著每家吃一頓飯,還不至於教他們破產。
二、《火葬》
在抗戰中,因為忙,病,與生活不安定,很難寫出長篇小說來。連短篇也不大寫了,這是因為忙,病,與生活不安定之外,還有稍稍練習寫話劇及詩等的緣故。從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三年,我隻寫了十幾篇短篇小說,收入《火車集》與《貧血集》。《貧血集》這個名字起得很恰當,從一九四○年冬到現在(一九四四年春),我始終患著貧血病。每年冬天隻要稍一勞累,我便頭昏;若不馬上停止工作,就必由昏而暈,一抬頭便天旋地轉。天氣暖和一點,我的頭昏也減輕一點,於是就又拿起筆來寫作。按理說,我應當拿出一年半載的時間,作個較長的休息。可是,在學習上,我不肯長期偷懶;在經濟上,我又不敢以借債度日。因此,病好了一點,便寫一點;病倒了,隻好“高臥”。於是,身體越來越壞,作品也越寫越不像話!在《火車》與《貧血》兩集中,慚愧,簡直找不出一篇像樣子的東西!
三十一年夏天,我又來到北碚,寫長篇小說《火葬》,從這一年春天,空襲就很少了,即使偶爾有一次,北碚也有防空洞,而且不必像在重慶那樣跑許多路。
天奇暑,乃五時起床,寫至八時即重慶北碚蔡鍔路24號老舍一家曾居住過的黃色小樓止,每日可得千餘字。本擬寫中篇,但已得五六萬字,仍難收筆,遂改作長篇。九月尾,已獲八萬餘字,決於雙十日完卷,回渝。十月四日入院割治盲腸,一切停頓。二十日出院,仍須臥床靜養。時家屬已由北平至寶雞;心急而身不能動,心乃更急。賴友好多方協助,家屬於十一月中旬抵碚。
二十三日起緩緩補寫小說;傷口平複,又患腹疾,日或僅成三五百字。十二月十一日寫完全篇,約十一萬字,是為《火葬》。它要告訴人們,在戰爭中敷衍與怯懦怎麼恰好是自取滅亡。
五年多未寫長篇,執筆即有畏心;越怕越慌,致失去自信。天氣奇暑,又多病痛,非極勉強地把自己機械化了,便沒法寫下去。可是,把身心都機械化了,是否能寫出好作品呢?過度的勉強,使寫作變成苦刑。我吸煙,喝茶,愣著,擦眼鏡,在屋裏亂轉,著急,出汗,而找不到我所需要的字句。勉強得到幾句,絕對不是由筆中流出來的,而是硬把文字堆砌起來的破磚亂瓦,是沒法修改的,最好的方法是把紙撕掉另寫。另寫麼?我早已筋疲力盡!隻好勉強的留下那些破爛兒吧。這不是文藝創作,而是由夾棍夾出來的血!故事的地方背景是由我心裏鑽出來的。我要寫一個被敵人侵占了的城市,可是抗戰數年來,我並沒有在任何淪陷區住過。隻好瞎說吧。這樣一來,我的“地方”便失去讀者連那裏的味道都可以聞見的真切。
我想多方麵地去寫戰爭,可是我到處碰壁,大事不知,小事知而不詳。我沒有足以深入的知識與經驗。我隻畫了個輪廓,而沒能絲絲入扣的把裏麵填滿。
有人說我寫東西完全是碰,碰好,就好;碰壞,就壞,因為我寫的有時候相當的好,有時候極壞。我承認我有時候寫得極壞,但否認瞎碰。文藝不是能瞎碰出來的東西。作家以為好的,讀者未必以為好,見仁見智,正自不易一致。不過,作者是否用了心,他自己卻知道得很清楚。像《火葬》這樣的作品,要是擱在抗戰前,我一定會請它到字紙簍中去的。現在,我沒有那樣的勇氣。這部十萬多字的小說,一共用了四個多月的光陰。光陰即便是白用,可是飯食並不白來,十行紙——連寫抄副本——用了四刀,約計一百元。墨一錠,一百二十元——有便宜一點的,但磨到底還是白的。筆每枝隻能寫一萬上下字,十枝至少須用二百元。求人抄副本共用了一千一百元。請問:下了這麼大的本錢,我敢輕於去丟掉麼?我知道它不好,可是沒法子不厚顏去發表。我並沒瞎碰,而是作家的生活碰倒了我!這一點聲明,我並不為求人原諒我自己,而是為教大家注意一點作家的生活應當怎樣改善。假若社會上還需要文藝,大家就須把文藝作家看成個也非吃飯喝茶不可的動物。抗戰是艱苦的,文人比誰都曉得更清楚,但是在稿費比紙筆之費還要少的情形下,他們也隻好去另找出路了。
三、盲腸與家計
十月初,我得了盲腸炎,這個病與瘧疾,在抗戰中的四川是最流行的;大家都吃平價米,裏邊有許多稗子與稻子。一不留神把它們咽下去,入了盲腸,便會出毛病。空襲又多,每每剛端起飯碗警報器響了;隻好很快的抓著吞咽一碗飯或粥,顧不得細細的挑揀;於是盲腸炎就應運而生。
我入了江蘇醫院。外科主任劉玄三先生親自動手。他是北方人,技術好,又有個熱心腸。可是,他出了不少的汗。找了三個鍾頭才找到盲腸。我的胃有點下垂,盲腸挪了地方,倒仿佛怕受一刀之苦,而先藏躲起來似的。經過還算不錯,隻是外邊的縫線稍粗(戰時,器材缺乏),創口有點出水,所以多住了幾天院。
我還沒出院,家眷由北平逃到了重慶。隻好教他們上北碚來。我還不能動。多虧史叔虎,李效庵兩位先生——都是我的同學——設法給他們找車,他們算是連人帶行李都來到北碚。
從這時起,我就不常到重慶去了。交通越來越困難,物價越來越高;進一次城就仿佛留一次洋似的那麼費錢。除了“文協”有最要緊的事,我很少進城。
妻絜青在編譯館找了個小事,月間拿一石平價米,我照常寫作,好歹的對付著過日子。
按說,為了家計,我應去找點事做。但是,一個閑散慣了的文人會作什麼呢?不要說別的,假若從武漢撤退的時候,我若隻帶二三百元(這並不十分難籌)的東西,然後一把搗一把的去經營,總不定我就會成為百萬之富的人。有許多人,就是這樣的發了財的。但是,一個人隻有一個腦子,要寫文章就顧不得做買賣,要作生意就不用寫文章。腦子之外,還有誌願呢。我不能為了金錢而犧牲了寫作的誌願。那麼,去作公務人員吧?也不行!公務人員雖無發國難財之嫌,可是我坐不慣公事房。去教書呢,我也不甘心。教我放下毛筆,去拿粉筆,我不情願。我寧可受苦,也不願改行。往好裏說,這是堅守自己的崗位;往壞裏說,是文人本即廢物。隨便怎麼說吧,我的老主意。
我戒了酒。在省錢而外,也是為了身體。酒,到此時才看明白,並不幫忙寫作,而是使腦子昏亂遲鈍。
我也戒煙。這卻專為省錢。
四、習作二十年——我的話劇
當我開始寫小說的時候,我並不明白什麼是小說。同樣的,當我開始寫劇本的時候,我也並不曉得什麼是戲劇。
到寫劇本的時候,我已經四十歲了。在文字上,經過十多年的練習,多少熟練了一些;在生活經驗上,也當然比從前更富裕了許多。仗著這兩件工具——文字與生活經驗——我就大膽地去嚐試。
我的第一個劇本,《殘霧》,隻寫了半個月。
劇本既能被演出,而且並沒慘敗,想必是於亂七八糟之中也多少有點好處。想來想去,想出兩點來,以為敝帚千金的根據:(一)對話中有些地方頗具文藝性——不是板板的隻支持故事的進行,而是時時露出一點機智來。(二)人物的性格相當的明顯。
因為《殘霧》的演出,天真的馬宗融兄封我為劇作家了。他一定教我給回教救國協會寫一本宣傳劇。我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因為自己知道《殘霧》的未遭慘敗完全是瞎貓碰著了死耗子。說來說去,情不可卻,我就拉出宋之的兄來合作。我們倆就寫了《國家至上》。在宣傳劇中,這是一本成功的東西,它有人物,有情節,有效果,又簡單易演。這出戲在重慶演過兩次,在昆明、成都、大理、蘭州、西安、桂林、香港,甚至於西康,也都上演過。在重慶上演,由張瑞芳女士擔任女主角;回教的朋友們看過戲之後,甚至把她喚作“我們的張瑞芳”了!
此劇的成功,當然應歸功於宋之的兄,他有寫劇的經驗,我不過是個“小學生”。可是,我也很得意——不是欣喜劇本的成功,而是覺得抗戰文藝能有這麼一點成績,的確可以堵住那些說文藝不應與抗戰結合者的嘴,這真應浮之大白!去年,我到大理,一位八十多歲的回教老人,一定要看看《國家至上》的作者,而且求我給他寫幾個字,留作紀念。回漢一向隔膜,有了這麼一出戲,就能發生這樣的好感,誰說文藝不應當負起宣傳的任務呢?
張自忠將軍殉國後,軍界的朋友托我寫一本《張自忠》。這回,我賣了很大的力氣,全體改正過五次,可是,並沒能寫好。
《麵子問題》還是吃了不管舞台的虧。
《大地龍蛇》中的思想,頗費了我一些心血去思索。其結構則至為幼稚。
《歸去來兮》四平八穩,沒有專顧文字而遺忘了技巧,雖然我也沒太重視技巧。
《誰先到了重慶》這本戲,仿佛可拿出一點技巧來。
《桃李春風》雖然得過獎,裏麵缺欠可實在不少。此劇係與趙清閣先生合寫的,上演時的修正,都是由他執筆的,那時節我正臥病北碚。
劇本是多麼難寫的東西啊!動作少,失之呆滯;動作多,失之蕪亂。文字好,話劇不真;文字劣,又不甘心。顧舞台,失了文藝性;顧文藝,丟了舞台。我看哪,還是去寫小說吧,寫劇太不痛快了!處處有限製,腕上如戴鐵鐐,簡直是自找苦頭吃!自然,我也並不後悔把時間與心血花在了幾個不成劇本的劇本上:吃苦原來就是文藝修養中當然的條件啊!
五、二十年紀念會
三十三年四月十六日,“文協”開年會。第二天,朋友們給我開了寫作二十年紀念會,到會人很多,而且有朗誦,大鼓,武技,相聲,魔術等遊藝節目。有許多朋友給寫了文章,並且送給我禮物。到大家教我說話的時候,我已泣不成聲。我感激大家對我的愛護,又痛心社會上對文人的冷淡,同時想到自己的年齡加長,而碌碌無成,不禁百感交集,無法說出話來。
這卻給我以很大的鼓勵。我知道我寫作成績並不怎麼好;友人們的鼓勵我,正像鼓勵一個拉了二十年車的洋車夫,或辛苦了二十年的郵差,雖然成績欠佳,可是始終盡責不懈。那麼,為酬答友人的高情厚誼,我就該更堅定地守住崗位,專心致誌的去寫作,而且要寫得用心一些。我決定把《四世同堂》寫下去。這部百萬字的小說,即使在內容上沒什麼可取,我也必須把它寫成,成為從事抗戰文藝的一個較大的紀念品。
六、《四世同堂》
我開始計劃寫一部百萬字的長篇小說。一百萬字,我想,能在兩年中寫完;假若每天能照準寫一千五百字的話。三十三年元月,我開始寫這長篇——就是《四世同堂》。
可是,頭昏與瘧疾時常來搗亂。到三十三年年底,我才隻寫了三十萬字。這篇東西大概非三年寫不完了。
北碚雖然比重慶清靜,可是夏天也一樣的熱。我的臥室兼客廳兼書房的屋子,三麵受陽光的照射,到夜半熱氣還不肯散,牆上還可以烤麵包。我睡不好。睡眠不足,當然影響到頭昏。屋中坐不住,隻好到室外去,而室外的蚊子又大又多,扇不停揮,它們還會乘機而入,把瘧蟲注射在人身上。“打擺子”使貧血的人更加貧血。
三十三年這一年又是戰局最黑暗的時候,中原,廣西,我們屢敗;敵人一直攻進了貴州。這使我憂慮,也極不放心由桂林逃出來的文友的安全。
憂慮與關切也減低了我寫作的效率。我可是還天天寫作。除了頭昏不能起床,我總不肯偷懶。
三十四年,我的身體特別壞。年初,因為生了個小女娃娃,我睡得不甚好,又患頭暈。春初,又打擺子。以前,頭暈總在冬天。今年,夏天也犯了這病。秋間,患痔,拉痢。這些病痛時常使我放下筆。本想用兩年的工夫把《四世同堂》寫完,可是到三十四年年底,隻寫了三分之二。這簡直不是寫東西,而是玩命!
望北平
抗戰勝利了,我進了一次城。按我的心意,“文協”既是抗敵協會,理當以抗戰始,以勝利終。進城,我想結束結束會務,宣布解散。朋友們可是一致的不肯使它關門。他們都願意把“抗敵”取消,成為永久的文藝協會。於是,大家開始籌備改組事宜,不久便得社會部的許可,發下許可證。
關於複員,我並不著急。一不營商,二不求官,我沒有忙著走的必要。八年流浪,到處為家;反正到哪裏,我也還是寫作,幹嗎去擠車擠船的受罪呢?我很想念家鄉,這是當然的。可是,我既沒錢去買黑票,又沒有衣錦還鄉的光榮,那麼就教北平先等一等我吧。寫了一首“鄉思”的七律,就拿它結束這段“八方風雨”吧:
茫茫何處話桑麻?破碎山河破碎家;一代文章千古事,餘年心願半庭花!
西風碧海珊瑚冷,北嶽霜天羚角斜;無限鄉思秋日晚,夕陽白發待歸鴉!
我們必須要使美國朋友們能夠真正了解我們的老百姓,了解我們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