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八方風雨(2 / 3)

我開始正式地去和富少舫先生學大鼓書。好幾個月,才學會了一段《白帝城》,腔調都模擬劉(寶全)派。學會了這麼幾句,寫鼓詞就略有把握了。幾年中,我寫了許多段,可是隻有幾段被富先生們采用了:

《新拴娃娃》(內容是救濟難童),富先生唱。

《文盲自歎》(內容是掃除文盲),富先生唱。

《陪都巡禮》(內容是讚美重慶),富貴花小姐唱。

《王小趕驢》(內容是鄉民抗敵),董蓮枝女士唱。

以上四段,時常在陪都演唱。我也開始寫舊劇劇本——用舊劇的形式寫抗戰的故事。

這時候,我還為《抗到底》寫長篇小說——《蛻》。這篇東西沒能寫完。《抗到底》後來停刊了,我就沒再往下寫。

轉過年來,二十八年之春,我開始學寫話劇劇本。對戲劇,我是十成十的外行,根本不曉得小說與劇本有什麼分別。不過,和戲劇界的朋友有了來往,看他們寫劇,導劇,演劇,很好玩,我也就見獵心喜,決定瞎碰一碰。好在,什麼事情莫不是由試驗而走到成功呢。我開始寫《殘霧》。

五三、五四敵機狂炸重慶。投的是燃燒彈——不為炸軍事目標,而是蓄意要毀滅重慶,造成恐怖。

前幾天,我在公共防空洞裏幾乎憋死。人多,天熱,空襲的時間長,洞中的空氣不夠用了。五三、五四我可是都在青年會裏,所以沒受到什麼委屈。五四最糟,警報器因發生障礙,不十分響;沒有人準知道是否有了空襲,所以敵機到了頭上,人們還在街上遊逛呢。火,四麵八方全是火,人死得很多。我在夜裏跑到馮先生那裏去,因為青年會附近全是火場,我怕被火圍住。徹夜,人們像流水一般,往城外搬。

經過這個大難,“文協”會所暫時移到南溫泉去,和張恨水先生為鄰。我也去住了幾天。

四、友人與作家書屋

吳組緗先生的豬

從青木關到歌樂山一帶,在我所認識的文友中要算吳組緗先生最為闊綽。他養著一口小花豬。據說,這小動物的身價,值六百元。

每次我去訪組緗先生,必附帶的向小花豬致敬,因為我與組緗先生核計過了:假若他與我共同登廣告賣身,大概也不會有人出六百元來買!

有一天,我又到吳宅去。給小江——組緗先生的少爺——買了幾個比醋還酸的桃子。拿著點東西,好搭訕著騙頓飯吃,否則就太不好意思了。一進門,我看見吳太太的臉比晚日還紅。我心裏一想,便想到了小花豬。假若小花豬丟了,或是出了別的毛病,組緗先生的闊綽便馬上不存在了!一打聽,果然是為了小花豬:它已絕食一天了。我很著急,急中生智,主張給它點奎寧吃,恐怕是打擺子。大家都不讚同我的主張。我又建議把它抱到床上蓋上被子睡一覺,出點汗也許就好了;焉知道不是感冒呢?這年月的豬比人還嬌貴呀!大家還是不讚成。後來,把豬醫生請來了。我頗興奮,要看看豬怎麼吃藥。豬醫生把一些草藥包在竹筒的大厚皮兒裏,使小花豬橫銜著,兩頭向後束在脖子上:這樣,藥味與藥汁便慢慢走入裏邊去。把藥包兒束好,小花豬的口中好像生了兩個翅膀,倒並不難看。

雖然吳宅有些騷動,我還是在那裏吃了午飯——自然稍微的有點不得勁兒!

過了兩天,我又去看小花豬——這回是專程探病,絕不為看別人;我知道現在豬的價值有多大——小花豬口中已無那個藥包,而且也吃點東西了。大家都很高興,我就又就棍打腿的騙了頓飯吃,並且提出聲明:到冬天,得分給我幾斤臘肉。組緗先生與太太沒加任何考慮便答應了。吳太太說:“幾斤?十斤也行!想想看,那天它要是一病不起……”大家聽罷,都出了冷汗!

馬宗融先生的時間觀念

馬宗融先生的表大概是、我想是一個裝飾品。無論約他開會,還是吃飯,他總遲到一個多鍾頭,他的表並不慢。

來重慶,他多半是住在白象街的作家書屋。有的說也罷,沒的說也罷,他總要談到夜裏兩三點鍾。假若不是別人都困得不出一聲了,他還想不起上床去。有人陪著他談,他能一直坐到第二天夜裏兩點鍾。表、月亮、太陽,都不能引起他注意到時間。

比如說吧,下午三點他須到觀音岩去開會,到兩點半他還毫無動靜。“宗融兄,不是三點,有會嗎?該走了吧?”有人這樣提醒他,他馬上去戴上帽子,提起那有茶碗口粗的木棒,向外走。“七點吃飯。早回來呀!”大家告訴他。他回答聲“一定回來”,便匆匆地走出去。

到三點的時候,你若出去,你會看見馬宗融先生在門口與一位老太婆,或是兩個小學生,談話兒呢!即使不是這樣,他在五點以前也不會走到觀音岩。路上每遇到一位熟人,便要談,至少有十分鍾的話。若遇上打架吵嘴的,他得過去解勸,還許把別人勸開,而他與另一位勸架的打起來!遇上某處起火,他得幫著去救。有人追趕扒手,他必然得加入,非捉到不可。看見某種新東西,他得過去問問價錢,不管買與不買。看到戲報子,馬上他去借電話,問還有票沒有……這樣,他從白象街到觀音岩,可以走一天,幸而他記得開會那件事,所以隻走兩三個鍾頭,到了開會的地方,即使大家已經散了會,他也得坐兩點鍾,他跟誰都談得來,都談得有趣,很親切,很細膩。有人剛買一條繩子,他馬上拿過來練習跳繩——五十歲了啊!

七點,他想起來回白象街吃飯,歸路上,又照樣的勸架,救火,追賊,問物價,打電話……至早,他在八點半左右走到目的地。滿頭大汗,三步當作兩步走的。他走了進來,飯早已開過了。

所以,我們與友人定約會的時候,若說隨便什麼時間,早晨也好,晚上也好,反正我一天不出門,你哪時來也可以,我們便說“馬宗融的時間吧”!

姚蓬子先生的硯台

作家書屋是個神秘的地方,不信你交到那裏一份文稿,而三五日後再親自去索回,你就必定不說我扯謊了。

講到書屋,十之八九你找不到書屋的主人——姚蓬子先生。他不定在哪裏藏著呢。他的被褥是稿子,他的枕頭是稿子,他的桌上、椅上、窗台上……全是稿子。簡單地說吧,他被稿子埋起來了。當你要稿子的時候,你可以看見一個奇跡。假如說尊稿是十張紙寫的吧,書屋主人會由枕頭底下翻出兩張,由褲袋裏掏出三張,書架裏找出兩張,窗子上揭下一張,還欠兩張。你別忙,他會由老鼠洞裏拉出那兩張,一點也不少。

單說蓬子先生的那塊硯台,也足夠驚人了!那是塊無法形容的石硯。不圓不方,有許多角兒,有任何角度。有一點沿兒,豁口甚多,底子最奇,四周翹起,中間的一點凸出,如元寶之背,它會像陀螺似的在桌子上亂轉,還會一頭高一頭低地傾斜,如浪中之船。我老以為孫悟空就是由這塊石頭跳出去的!

到磨墨的時候,它會由桌子這一端滾到那一端,而且響如快跑的馬車。我每晚十時必就寢,而對門兒書屋的主人要辦事辦到天亮。從十時到天亮,他至少有十次,一次比一次響——到夜最靜的時候,大概連南岸都感到一點震動。從我到白象街起,我沒做過一個好夢,剛一入夢,硯台來了一陣雷雨,夢為之斷。在夏天,硯一響,我就起來拿臭蟲。冬天可就不好辦,隻好咳嗽幾聲,使之聞之。

現在,我已交給作家書屋一本書,等到出版,我必定破費幾十元,送給書屋主人一塊平底的,不出聲的硯台!

何容先生的戒煙首先要聲明:這裏所說的煙是香煙,不是鴉片。

從武漢到重慶,我老同何容先生在一間屋子裏,一直到前年八月間。在武漢的時候,我們都吸“大前門”或“使館”牌;小大“英”似乎都不夠味兒。到了重慶,小大“英”似乎變了質,越來越“夠”味兒了,“前門”與“使館”倒仿佛沒了什麼意思。慢慢的,“刀”牌與“哈德門”又變成我們的朋友,而與小大“英”,不管是誰的主動吧,好像冷淡得日懸一日,不久,“刀”牌與“哈德門”又與我們發生了意見,差不多要絕交的樣子。何容先生就決心戒煙!

在他戒煙之前,我已聲明過:“先上吊。後戒煙!”本來嗎,“棄婦拋雛”的流亡在外,吃不敢進大三元,喝麼也不過是清一色(黃酒貴,隻好吃點白幹),女友不敢去交,男友一律是窮光蛋,住是二人一室,睡是臭蟲滿床,再不吸兩支香煙,還活著幹嗎?可是,一看何容先生戒煙,我到底受了感動,既覺自己無勇,又欽佩他的偉大;所以,他在屋裏,我幾乎不敢動手取煙!以免動搖他的堅決!

何容先生那天睡了十六個鍾頭,一支煙沒吸!醒來,已是黃昏,他便獨自走出去。我沒敢陪他出去,怕不留神遞給他一支煙,破了戒!掌燈之後,他回來了,滿麵紅光,含著笑,從口袋中掏出一包土產卷煙來。“你嚐嚐這個,”他客氣地讓我,“才一個銅板一枝!有這個,似乎就不必戒煙了!沒有必要!”把煙接過來,我沒敢說什麼,怕傷了他的尊嚴。麵對麵的,把煙燃上,我倆細細地欣賞。頭一口就驚人,冒的是黃煙,我以為他誤把爆竹買來了!聽了一會兒,還好,並沒有爆炸,就放膽繼續地吸。吸了不到四五口,我看見蚊子都爭著向外邊飛,我很高興。既吸煙,又驅蚊,太可貴了!再吸幾口之後,牆上又發現了臭蟲,大概也要搬家,我更高興了!吸到了半枝,何容先生與我也跑出去了,他低聲地說:“看樣子,還得戒煙!”

何容先生二次戒煙,有半天之久。當天的下午,他買來了煙鬥與煙葉。“幾毛錢的煙葉,夠吃三四天的,何必一定戒煙呢!”他說。吸了幾天的煙鬥,他發現了:(一)不便攜帶;(二)不用力,抽不到;用力,煙油射在舌頭上;(三)費洋火;(四)須天天收拾,麻煩!有此四弊,他就戒煙鬥,而又吸上香煙了。“始作卷煙者。其無後乎!”他說。

最近二年,何容先生不知戒了多少次煙了,而指頭上始終是黃的。

五、《殘霧》與劍北行

三九年初夏,“文協”得到戰地黨政工作委員會的資助,派出去戰地訪問團,以王禮錫先生為團長,宋之的先生為副團長,率領羅烽,白朗,葛一虹等十來位先生,到華北戰地去訪問抗戰將士。

同時,慰勞總會組織南北兩慰勞團,函請“文協”派員參加。理事會決議:推舉姚蓬子,陸晶清兩先生參加南團,我自己參加北團。

“文協”為籌點款而想演戲。大家說,這次寫個諷刺劇吧,換換口味。誰寫呢?大家看我。並不是因為我會寫劇本,而是因為或者我會諷刺。我覺得,第一,義不容辭;第二,拚命試寫一次也不無好處。不曉得一位作家須要幾分天才,幾分功力。我隻曉得努力必定沒錯。於是,我答應了半個月交出一本四幕劇來。雖然沒寫過劇本,可是聽說過一個完好的劇本須要花兩年的工夫寫成。我要隻用半個月,太不知好歹。不過,也有原因,“文協”願將此劇在五月裏演出,故非快不可。再說,有寫劇與演戲經驗的朋友們,如應雲衛、章泯、宋之的、趙清閣、周伯勳諸先生都答應給我出主意,並改正。我就放大了膽,每天平均要寫出三千多字來。“五四”大轟炸那天,我把它寫完。

人心慢慢地安定了,我回渝籌備慰勞團與訪問團出發的事情。我買了兩身灰布的中山裝,準備遠行。

“文協”當然不會給我盤纏錢,我便提了個小鋪蓋卷,帶了自己的幾塊錢,北去遠征。

在起身以前,《殘霧》沒加修改,便交王平陵先生去發表。我走了半年。等我回來,《殘霧》已上演過了,很成功。導演是馬彥祥先生,演員有舒繡文,吳茵,孫堅白,周伯勳諸位先生。可惜,我沒有看見。

慰勞團先到西安,而後繞過潼關,到洛陽。由洛陽到襄樊老河口,而後出武關再到西安。由西安奔蘭州,由蘭州到榆林,而後到青海,綏遠,寧夏,興集,一共走了五個多月,兩萬多裏。

這次長征的所見所聞,都記在《劍北篇》裏——一部沒有寫完,而且不大像樣的,長詩。在陝州,我幾乎被炸死。在興集,我差一點被山洪衝走了。這些危險與興奮,都記在《劍北篇》裏。

六、《劍北篇》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這三年,日本費盡心機,用各種花樣來轟炸。

我在夏天可必須離開重慶,因為在防空洞裏我沒法子寫作。於是,一到霧季過去,我就須預備下鄉,而馮先生總派人來迎接:“上我這兒來吧,城裏沒法子寫東西呀!”二十九年夏天,我住在陳家橋馮公館的花園裏。園裏隻有兩間茅屋,歸我獨住。屋外有很多的樹木,樹上時時有各種的鳥兒為我——也許為它們自己——唱歌。我在這裏寫《劍北篇》。

我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天才,但對文藝的各種形式都願試一試。小說,試過了,沒有什麼驚人的成績。話劇,在抗戰中才敢試一試,全無是處。通俗的鼓詞與劇本,也試寫過一些,感到十分的難寫,除了得到“俗更難”一點真經驗與教訓外,別無可述。現在,我又搬起分量最重的東西來了——詩!我作過舊詩,不怎麼高明,可是覺得怪有趣,而且格式管束著,也並不很難湊起那麼一首兩首的。誌在多多學習,現在我要做的是新詩。新詩可真難:沒有格式管著,我寫著寫著便失去自信,不由得向自己發問,這是詩嗎?其次,我要寫得俗,而沒有地方去找到那麼多有詩意的俗字,於是一來二去就變成“舊詩新寫”或“中菜西吃”了。還有,一方麵我找不到夠用的有詩意的俗字,另一方麵在描寫風景事物的時候我又不能把自幼兒種下的審美觀念一掃而光;我不能強迫自己變成洋人,不但眼珠是綠的,而且把紅花也看成綠花!最後,新詩要韻不要,本不成為問題;我自己這回可是決定要韻(事實上是“轍”),而且仿照比較嚴整的鼓詞用韻的辦法,每行都用韻,以求讀誦時響亮好聽。這簡直是跟自己過不去!韻不難找,貴在自然,也不知怎麼越要自然,便越費力氣!

有上述的困難,本來已當知難而退;卻偏不!不但不退,而且想寫成一萬行!扯下臉硬幹並不算勇敢;再說,文藝貴精不貴多,臭的東西越多就越臭,我曉得。不過,我所要寫的是遊記,斷非三言兩語所能道盡,故須長到萬行。這裏,倒沒有什麼中國長詩甚少,故宜試作;或按照什麼理論,非長不可;而純粹出於要把長途旅行的見聞作成“有詩為證”。那麼,也許有人要問:為什麼不用散文寫呢?回答是:行旅匆匆,未能做到每事必問,所以不敢一板一眼地細寫。我所得的隻是一些印象,以詩寫出,或者較為合適。

時寫時停,一年的工夫僅成二十七段,共三千行。所以餘的材料,僅足再寫十餘段的,或可共得六千行。因句句有韻的關係,六千行中頗有長句,若拆散了從新排列,亦可足萬行之數。

一九四一年春初,因貧血,患頭昏病,一切工作都停頓下來。

頭昏病好了以後,本想繼續寫詩,可是身體虧弱,寫詩又極費力氣,於是就含著淚把稿子放在一旁,不敢再正眼去看。停擱得久了心氣越發壯不起來,乃終於落了個沒有恒心毅力——一個寫家須有像蠶一般的巧妙,吐出可以織成綢緞的絲來,同時,還須有和牛一樣壯實的身體呀!到一九四一年年底,眼看把全詩寫成是無望了,遂含羞帶愧的把已成的二十八段交文獎會刊印成冊。何時能將全詩補成,簡直不敢說了!

滇行與青蓉行

一、滇行

三十年夏,羅莘田先生來到重慶。因他的介紹,我認識了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先生,梅先生聽到我的病與生活狀況,決定約我到昆明去住些日子。昆明的天氣好,又有我許多老友,我很願意去。在八月下旬,我同莘田搭機,三個鍾頭便到了昆明。

我很喜愛成都,因為它有許多地方像北平。不過,論天氣,論風景,論建築,昆明比成都還更好。我喜歡那比什刹海更美麗的翠湖,更喜歡昆明湖——那真是湖,不是小小的一汪水,像北平萬壽山下的人造的那個。土是紅的,鬆是綠的,天是藍的,昆明的城外到處像油畫。

更使我高興的,是遇見那麼多的老朋友。楊今甫大哥的背有點駝了,卻還是那樣風流儒雅。他請不起我吃飯,可是也還烤幾罐土茶,圍著炭盆,一談就和我談幾點鍾。羅膺中兄也顯著老,而且極窮,但是也還給我包餃子,煮俄國菜湯吃。鄭毅生,陳雪屏,馮友蘭,馮至,陳夢家,沈從文,章川島,段喆人,聞一多,蕭滌非,彭嘯鹹,查良釗,徐旭生,錢端升諸先生都見到,或約我吃飯,或陪我遊山逛景。這真是快樂的日子。在城中,我講演了六次;雖然沒有什麼好聽,聽眾倒還不少。在城中住膩,便同莘田下鄉。提著小包,順著河堤慢慢地走,風景既像江南,又非江南;有點像北方,又不完全像北方;使人快活,仿佛是置身於一種晴朗的夢境,江南與北方混在一起而還很調諧的,隻有在夢中才會偶爾看到的境界。

在鄉下,我寫完了《大地龍蛇》劇本。這是受東方文化協會的委托,而始終未曾演出過的,不怎麼高明的一本劇本。

認識一位新朋友——查阜西先生。這是個最爽真,熱情,多才多藝的朋友。他聽我有願看看大理的意思,就馬上決定陪我去。幾天的工夫,他便交涉好,我們作兩部運貨到畹町的卡車的高等黃魚。所謂高等黃魚者,就是第一不要出錢,第二坐司機台,第三司機師倒還請我們吃酒吃煙——這當然不在協定之內,而是在路上他們自動這樣做的。兩位司機師都是北方人。在開車之前他們就請我們吃了一桌酒席!後來,有一位摔死在瀾滄江上,我寫了一篇小文悼念他。

到大理,我們沒有停住,馬上奔了喜洲鎮去。大理沒有什麼可看的,不過有一條長街,許多賣大理石的鋪子而已。它的城外,有蒼山洱海,才是值得看的地方。到喜洲鎮去的路上,左是高山,右是洱海,真是置身圖畫中。喜洲鎮,雖然是個小鎮子,卻有宮殿似的建築,小街左右都流著清清的活水。華中大學由武昌移到這裏來,我又找到遊澤丞教授。他和包漠莊教授,李何林教授,陪著我們遊山泛水。這真是個美麗的地方,而且在趕集的時候,能看到許多夷民。

極高興的玩了幾天,吃了不知多少條魚,喝了許多的酒,看了些古跡,並對學生們講演了兩三次,我們依依不舍的道謝告辭。在回程中,我們住在了下關等車。在等車之際,有好幾位回教朋友來看我,因為他們演過《國家至上》。查阜西先生這回大顯身手,居然借到了小汽車,一天便可以趕到昆明。

在昆明過了八月節,我飛回了重慶來。二、青蓉行一九四二年八月初,陳家橋一帶的土井已都幹得滴水皆無。要水,須到小河灣裏去“挖”。天既奇暑,又沒水喝,不免有些著慌了。很想上縉雲山上去“避難”,可是據說山上也缺水。正在這樣計無從出的時候,馮煥章先生來約同去灌縣與青城。這真是福自天來了!

八月九日晨出發。同行者還有賴亞力與王冶秋二先生,都是老友,路上頗不寂寞。在來鳳驛遇見一陣暴雨,把行李打濕了一點,臨時買了一張席子遮在車上。打過尖,雨已晴,一路平安的到了內江。內江比二三年前熱鬧得多了,銀行和飯館都新增了許多家。傍晚,街上擠滿了人和車。次晨七時又出發,在簡陽吃午飯。下午四時便到了成都。天熱,又因明晨即赴灌縣,所以沒有出去遊玩。夜間下了一陣雨。

十一日早六時向灌縣出發,車行甚緩,因為路上有許多小渠。路的兩旁都有淺渠,流著清水;渠旁便是稻田:田埂上往往種著薏米,一穗穗的垂著綠珠。往西望,可以看見雪山。近處的山峰碧綠,遠處的山峰雪白,在晨光下,綠的變為明翠,白的略帶些玫瑰色,使人想一下子飛到那高遠的地方去。還不到八時,便到了灌縣。城不大,而處處是水,像一位身小而多乳的母親,滋養著川西壩子的十好幾縣。住在任覺五先生的家中。孤零零的一所小洋房,兩麵都是雪浪激流的河,把房子圍住,門前終日幾乎沒有一個行人,除了水聲也沒有別的聲音。門外有些靜靜的稻田,稻子都有一人來高。遠望便見到大麵青城雪山,都是綠的。院中有一小盆蘭花,時時放出香味。

青年團正在此舉行夏令營,一共有千名以上的男女學生,所以街上特別顯著風光。學生和職員都穿汗衫短褲(女的穿短裙),赤腳著草鞋,背負大草帽,非常的精神。張文白將軍與易君左先生都來看我們,也都是“短打扮”,也就都顯得年輕了好多。夏令營本部在公園內,新蓋的禮堂,新修的遊泳池;原有一塊不小的空場,即作為運動和練習騎馬的地方。女學生也練習馬術,結隊穿過街市的時候,使居民們都吐吐舌頭。

灌縣的水利是世界聞名的。在公園後麵的一座大橋上,便可以看到滾滾的雪水從離堆流進來。在古代,山上的大量雪水流下來,非河身所能容納,故時有水患。後來,李冰父子把小山硬鑿開一塊,水乃分流——離堆便在鑿開的那個縫子的旁邊。從此雙江分灌,到處劃渠,遂使川西平原的十四五縣成為最富庶的區域——隻要灌縣的都江堰一放水,這十幾縣便都不下雨也有用不完的水了。城外小山上有二王廟,供養的便是李冰父子。在廟中高處可以看見都江堰的全景。在兩江未分的地方,有馳名的竹索橋。距橋不遠,設有魚嘴,使流水分家,而後一江外行,一江入離堆,是為內外江。到冬天,在魚嘴下設阻礙,把水截住,則內江幹涸,可以淘灘。春來,撤去阻礙,又複成河。據說,每到春季開水的時候,有多少萬人來看熱鬧。在二王廟的牆上,刻著古來治水的格言,如深淘灘,低作堰……細細玩味這些格言,再看著江堰上那些實際的設施,便可以看出來,治水的訣竅隻有一個字——“軟”。水本力猛,遇阻則激而決潰,所以應低作堰,使之輕輕漫過,不至出險。水本急流而下,波濤洶湧,故中設魚嘴,使分為二,以減其力;分而又分,江乃成渠,力量分散,就有益而無損了。作堰的東西隻是用竹編的籃子,盛上大石卵。竹有彈性,而石卵是活動的,都可以用“四兩破千斤”的勁兒對付那驚濤駭浪。用分化與軟化對付無情的急流,水便老實起來,乖乖的為人們灌田了。

竹索橋最有趣。兩排木柱,柱上有四五道竹索子,形成一條窄胡同兒。下麵再用竹索把木板編在一處,便成了一座懸空的,隨風搖動的,大橋。我在橋上走了走,雖然橋身有點動搖,雖然木板沒有編緊,還看得到下麵的急流,——看久了當然發暈——可是絕無危險,並不十分難走。

治水和修構竹索橋的方法,我想,不定是經過多少年代的試驗與失敗,而後才得到成功的。而所謂文明者,我想,也不過就是能用盡心智去解決切身的問題而已。假若不去下一番工夫,而任著水去泛濫,或任著某種自然勢力幸災樂禍,則人類必始終是穴居野處,自生自滅,以至滅亡。看到都江堰的水利與竹索橋,我們知道我們的祖先確有不甘屈服而苦心焦慮的去克服困難的精神。可是,在今天,我們還時時聽到看到各處不是鬧旱便是鬧水,甚至於一些蝗蟲也能教我們去吃樹皮草根。可憐,也可恥呀!我們連切身的衣食問題都不去設法解決,還談什麼文明與文化呢?

灌縣城不大,可是東西很多。在街上,隨處可以看到各種的水果,都好看好吃。在此處,我看到最大的雞卵與大蒜大豆。雞蛋雖然已賣到一元二角一個,可是這一個實在比別處的大著一倍呀。雪山的大豆要比胡豆還大。雪白發光,看著便可愛!藥材很多,在隨便的一家小藥店裏,便可以看到雷震子,貝母,蟲草,熊膽,麝香,和多少說不上名兒來的藥物。

看到這些東西,使人想到西邊的山地與草原裏去看一看。啊,要能到山中去割幾臍麝香,打幾匹大熊,夠多威武而有趣呀!

物產雖多,此地的物價可也很高。隻有吃茶便宜,城裏五角一碗,城外三角,再遠一點就賣二角了。青城山出茶,而遍地是水,故應如此。等我練好辟穀的功夫,我一定要搬到這一帶來住,不吃什麼,隻喝兩碗茶,或者每天隻寫二百字就夠生活的了。

在灌縣住了十天。才到青城山去。山在縣城西南,約四十裏。一路上,渠溪很多,有的渾黃,有的清碧:渾黃的大概是上流剛下了大雨。溪岸上往往有些野花,在樹陰下幽閑的開著。山口外有長生觀,今為蔭堂中學校舍;秋後,黃碧野先生即在此教書。入了山,頭一座廟是建福宮,沒有什麼可看的。由此拾階而前,行五裏,為天師洞——我們即住於此。由天師洞再往上走,約三四裏,即到上清宮。天師洞上清宮是山中兩大寺院,都招待遊客,食宿概有定價,且甚公道。

從我自己的一點點旅行經驗中,我得到一個遊山玩水的訣竅:“風景好的地方,雖然古跡,也值得來,風景不好的地方,縱有古跡,大可以不去。”古跡,十之八九,是會使人失望的。以上清宮和天師洞兩大道院來說吧,它們都有些古跡,而一無足觀。上清宮裏有鴛鴦井,也不過是一井而有二口,一方一圓,一幹一濕;看它不看,毫無關係。還有麻姑池,不過是一小方池濁水而已。天師洞裏也有這類的東西,比如洗心池吧,不過是很小的一個水池;降魔石呢,原是由山崖裂開的一塊石頭,而硬說是被張天師用劍劈開的。假若沒有這些古跡,這兩座廟子的優美自然一點也不減少。上清宮在山頭,可以東望平原,青碧千頃;山是青的,地也是青的,好像山上的滴翠慢慢流到人間去了的樣子。在此,早晨可以看日出,晚間可以看聖燈;就是白天沒有什麼特景可觀的時候,登高遠眺,也足以使人心曠神怡。天師洞,與上清宮相反,是藏在山腰裏,四麵都被青山環抱著,掩護著,我想把它叫做“抱翠洞”,也許比原名更好一些。

不過,不管廟宇如何,假若山林無可觀,就沒有多大意思,因為廟以莊嚴整齊為主,成不了什麼很好的景致。青城之值得一遊,正在乎山的本身也好;即使它無一古跡,無大寺,它還是值得一看的名山。山的東麵傾斜,所以長滿了樹木,這占了一個“青”字。山的西麵,全是峭壁千丈,如城垣,這占了一個“城”字。山不厚,由“青”的這一頭轉到“城”的那一麵,隻須走幾裏路便夠了。山也不算高。山腳至頂不過十裏路。既不厚,又不高,按說就必平平無奇了。但是不然。它“青”,青得出奇,它不像深山老峪中那種老鬆凝碧的深綠,也不像北方山上的那種東一塊西一塊的綠,它的青色是包住了全山,沒有露著山骨的地方;而且,這個籠罩全山的青色是竹葉,楠葉的嫩綠,是一種要滴落的,有些光澤的,要浮動的,淡綠。這個青色使人心中輕快,可是不敢高聲呼喚,仿佛怕把那似滴未滴,欲動未動的青翠驚壞了似的。這個青色是使人吸到心中去的,而不是隻看一眼,誇讚一聲便完事的。當這個青色在你周圍,你便覺出一種恬靜,一種說不出,也無須說出的舒適。假若你非去形容一下不可呢,你自然的隻會找到一個字——幽。所以吳稚暉先生說:“青城天下幽”。幽得太厲害了,便使人生畏;青城山卻正好不太高,不太深,而恰恰不大不小的使人既不畏其曠,也不嫌它窄;它令人能體會到“悠然見南山”的那個“悠然”。

山中有報更鳥,每到晚間,即梆梆的呼叫,和柝聲極相似,據道人說,此鳥不多,且永不出山。那天,寺中來了一隊人,拿著好幾枝獵槍,我很為那幾隻會擊柝的小鳥兒擔心,這種鳥兒有個缺欠,即隻能打三更——梆,梆梆——無論是傍晚還是深夜,它們老這麼叫三下。假若能給它們一點訓練,教它們能從一更報到五更,有多麼好玩呢!

白日遊山,夜晚聽報更鳥,“悠悠”的就過了十幾天。寺中的桂花開始放香,我們戀戀不舍的離別了道人們。

返灌縣城,隻留一夜,即回成都。過郫縣,我們去看了看望叢祠;沒有什麼好看的,地方可是很清幽,王法勤委員即葬於此。

成都的地方大,人又多,若把半個多月的旅記都抄寫下來,未免太麻煩了。揀幾項來隨便談談吧。

(一)成都“文協”分會:自從川大遷開,成都“文協”分會因短少了不少會員,會務曾經有過一個時期不大旺熾。此次過蓉,分會全體會員舉行茶會招待,到會的也還有四十多人,並不太少。會刊——《筆陣》——也由幾小頁擴充到好幾十頁的月刊,雖然月間經費不過才有百元錢。這樣的努力,不能不令人欽佩!可惜,開會時沒有見到李劼人先生,他上了樂山。《筆陣》所用的紙張,據說,是李先生設法給捐來的;大家都很感激他;有了紙,別的就容易辦得多了。會上,也沒見到聖陶先生,可是過了兩天,在開明分店見到。他的精神很好,隻是白發已滿了頭。他的少爺們,他告訴我,已寫了許多篇小品文,預備出個集子,想找我作序,多麼有趣的事啊!郭子傑先生陶雄先生都約我吃飯,牧野先生陪著我遊看各處,還有陳翔鶴,車瘦舟諸先生約我聚餐——當然不準我出錢——都在此致謝。瞿冰森先生和中央日報的同仁約我吃真正的成都味的酒席,更是感激不盡。

(二)看戲:吳先憂先生請我看了川劇,及賈瞎子的竹琴,德娃子的洋琴,這是此次過蓉最快意的事。成都的川劇比重慶的好得多,況且我們又看的是賈佩之,肖楷成,周慕蓮,周企何幾位名手,就更覺得出色了。不過,最使我滿意的,倒還是賈瞎子的竹琴。樂器隻有一鼓一板,腔調又是那麼簡單,可是他唱起來仿佛每一個字都有些魔力,他越收斂,聽者越注意靜聽,及至他一放音,台下便沒法不喝彩了。他的每一個字像一個輕打梨花的雨點,圓潤輕柔;每一句是有聲有色的一小單位;真是字字有力,句句含情。故事中有多少人,他要學多少人,忽而大嗓,忽而細嗓,而且不隻變嗓,還要咬音吐字各盡其情;這真是點本領!希望再有上成都去的機會。多聽他幾次!

(三)看書:在蓉,住在老友侯寶璋大夫家裏。雖是大夫,他卻極喜愛字畫,有幾塊閑錢,他便去買破的字畫;這樣,慢慢的他已收集了不少四川先賢的手跡。這樣,他也就與西玉龍街一帶的古玩鋪及舊書店都熟識了。他帶我去遊玩,總是到這些舊紙堆中來。成都比重慶有趣就在這裏——有舊書攤兒可逛。買不買的且不去管,就是多摸一摸舊紙陳篇也是快事啊。真的,我什麼也沒買,書價太高。可是,飽了眼福也就不虛此行。一般的說,成都的日用品比重慶的便宜一點,因為成都的手工業相當的發達,出品既多,同業的又多在同一條街上售貨,價格當然穩定一些。鞋、襪、牙刷、紙張什麼的,我看出來,都比重慶的相因著不少。舊書雖貴,大概也比重慶的便宜,假若能來往販賣,也許是個賺錢的生意。不過,我既沒發財的誌願,也就不便多此一舉,雖然販賣舊書之舉也許是俗不傷雅的吧。

(四)歸來:因下雨,過至中秋前一日才動身返渝。中秋日下午五時到陳家橋,天還陰著。夜間沒有月光,馬馬虎虎的也就忘了過節。這樣也好,省得看月思鄉,又是一番難過!

多鼠齋與貧血

一、多鼠齋雜談

戒酒

並沒有好大的量,我可是喜歡喝兩杯兒。因吃酒,我交下許多朋友——這是酒的最可愛處。大概在有些酒意之際,說話做事都要比平時豪爽真誠一些,於是就容易心心相印,成為莫逆。人或者隻在“喝了”之後,才會把專為敷衍人用的一套生活八股拋開,而敢露一點鋒芒或“謬論”——這就減少了我臉上的俗氣,看著紅撲撲的,人有點樣子!

自從在社會上做事至今的廿五六年中,雖不記得一共醉過多少次,不過,隨便的一想,便頗可想起“不少”次丟臉的事來。所謂丟臉者,或者正是給臉上增光的事,所以我並不後悔。酒的壞處並不在撒酒瘋,得罪了正人君子——在酒後還無此膽量,未免就太可憐了!酒的真正的壞處是它傷害腦子。

“李白鬥酒詩百篇”是一位詩人贈另一位詩人的誇大的諛讚。據我的經驗,酒使腦子麻木、遲鈍、並不能增加思想產物的產量。即使有人非喝醉不能作詩,那也是例外,而非正常。在我患貧血病的時候,每喝一次酒,病便加重一些;未喝的時候若患頭“昏”,喝過之後便改為“暈”了,那妨礙我寫作!

對腸胃病更是死敵。去年,因醫治腸胃病,醫生嚴囑我戒酒。從去歲十月到如今,我滴酒未入口。

不喝酒,我覺得自己像啞巴了:不會嚷叫,不會狂笑,不會說話!啊,甚至於不會活著了!可是,不喝也有好處,腸胃舒服,腦袋昏而不暈,我便能天天寫一二千字!雖然不能一口氣吐出百篇詩來,可是細水長流的寫小說倒也保險;還是暫且不破戒吧!

戒煙

戒酒是奉了醫生之命,戒煙是奉了法弊的命令。什麼?劣如“長刀”也賣百元一包?老子隻好咬咬牙,不吸了!

從廿二歲起吸煙,至今已有一世紀的四分之一。這廿五年養成的習慣,一旦戒除可真不容易。

吸煙有害並不是戒煙的理由。而且,有一切理由,不戒煙是不成。戒煙憑一點“火兒”。那天,我隻剩了一支“華麗”。一打聽,它又長了十塊!三天了,它每天長十塊!我把這一支吸完,把煙灰碟擦幹淨,把洋火放在抽屜裏。我“火兒”啦,戒煙!

沒有煙,我寫不出文章來。廿多年的習慣如此。這幾天,我硬撐!我的舌頭是木的,嘴裏冒著各種滋味的水,嗓門子發癢,太陽穴微微的抽著疼!——頂要命的是腦子裏空了一塊!不過,我比煙要更厲害些:盡管你小子給我以各樣的毒刑,老子要挺一挺給你看看!

毒刑夾攻之後,它派來會花言巧語的小鬼來勸導:“算了吧,也總算是個作家了,何必自苦太甚!況且天氣是這麼熱;要戒,等天秋涼,總比較的要好受一點呀!”

“去吧!魔鬼!咱老子的一百元就是不再買又黴、又臭、又硬、又傷天害理的紙煙!”

今天已是第六天了,我還撐著呢!長篇小說沒法子繼續寫下去;誰管它!除非有人來說:“我每天送你一包‘駱駝’,或廿支‘華福’,一直到抗戰勝利為止!”我想我大概不會向“人頭狗”和“長刀”什麼的投降的!

戒茶

我既已戒了煙酒而半死不活,因思莫若多加幾種,爽性快快地死了倒也幹脆。

談再戒什麼呢?

戒葷嗎?根本用不著戒,與魚不見麵者已整整二年,而豬羊肉近來也頗疏遠。還敢說戒?平價之米,偶而有點油肉相佐,使我絕對相信肉食者“不鄙”!若隻此而戒除之,則腹中全是平價米,而人也決變為平價人,可謂“鄙”矣!不能戒葷!

逼不得已,隻好戒茶。

我是地道中國人,咖啡、蔻蔻、汽水、啤酒,皆非所喜,而獨喜茶。有一杯好茶,我便能萬物靜觀皆自得。煙酒雖然也是我的好友,但它們都是男性的——粗莽,熱烈,有思想,可也有火氣——未若茶之溫柔,雅潔,輕輕地刺戳,淡淡的相依;茶是女性的。

我不知道戒了茶還怎樣活著,和幹嗎活著。但是,不管我願意不願意,近來茶價的增高已教我常常起一身小雞皮疙瘩!

茶本來應該是香的,可是現在卅元一兩的香片不但不香,而且有一股子鹹味!為什麼不把鹹蛋的皮泡泡來喝,而單去買鹹茶呢?六十元一兩的可以不出鹹味,可也不怎麼出香味,六十元一兩啊!誰知道明天不就又長一倍呢!

恐怕呀,茶也得戒!我想,在戒了茶以後,我大概就有資格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要去就抓早兒,別把罪受夠了再去!想想看,茶也須戒!

貓的早餐

多鼠齋的老鼠並不見得比別家的更多,不過也不比別處的少就是了。前些天,柳條包內,棉袍之上,毛衣之下,又生了一窩。

沒法不養隻貓子了,雖然明知道一買又要一筆錢,“養”也至少須費些平價米。

花了二百六十元買了隻很小很醜的小貓來。我很不放心。單從身長與體重說,廚房中的老一輩的老鼠會一日咬兩隻這樣的小貓的。我們用麻繩把咪咪拴好,不光是怕它跑了,而是怕它不留神碰上老鼠。

我們很怕咪咪會活不成的,它是那麼瘦小,而且終日那麼團著身哆裏哆嗦的。

人是最沒辦法的動物,而他偏偏愛看不起別的動物,替它們擔憂。吃了幾天平價米和煮包穀,咪咪不但沒有死,而且歡蹦亂跳的了。它是個鄉下貓,在來到我們這裏以前,它連米粒與包穀粒大概也沒吃過。

我們隻覺得有點對不起咪咪——沒有魚或肉給它吃,沒有牛奶給它喝。貓是食肉動物,不應當吃素!

可是,這兩天,咪咪比我們都要闊綽了;人才真是可憐蟲呢!昨天,我起來相當的早,一開門咪咪驕傲的向我叫了一聲,右爪按著個已半死的小老鼠。咪咪的旁邊,還放著一大一小的兩個死蛙——也是咪咪咬死的,而不屑於去吃,大概死蛙的味道不如老鼠的那麼香美。

我怔住了,我須戒酒、戒煙、戒茶、甚至要戒葷,而咪咪——會有兩隻蛙,一隻老鼠作早餐!說不定,它還許已先吃過兩三個蚱蜢了呢!

最難寫的文章

或問:什麼文章難寫?

答:自己不願意寫的文章最難寫。比如說:鄰居二大爺年七十,無疾而終。二大爺一輩子吃飯穿衣,喝兩杯酒,與常人無異。他沒立過功,沒立過言。他少年時是個連模樣也並不驚人的少年,到老年也還是個平平常常的老人,至多,我隻能說他是個安分守己的好公民。可是,文人的災難來了!二大爺的兒子——大學畢業,現在官居某機關科員——送過來訃文,並且誠懇地請賜挽詞。我本來有兩句可以贈給一切二大爺的挽詞:“你死了不能再見,想起來好不傷心!”可是我不敢用它來搪塞二大爺的科員少爺,怕他說我有意侮辱他的老人。我必須另想幾句——近鄰,天天要見麵,假若我決定不寫,科員少爺會惱我一輩子的。可是,老天爺,我寫什麼呢?

在這很為難之際,我真佩服了從前那些專憑作挽詩壽序掙飯吃的老文人了!你看,還以二大爺這件事為例吧,差不多除了扯謊,我簡直沒法寫出一個字。我得說二大爺天生的聰明絕頂,可是還“別”說他雖聰明絕頂,而並沒著過書,沒發明過什麼東西,和他在算錢的時候總是脫了襪子的。是的,我得把別人的長處硬派給二大爺,而把二大爺的短處一字不題。這不是作詩或寫散文,而是替死人來騙活人!我寫不好這種文章,因為我不喜歡扯謊。

在挽詩與壽序等而外,就得算“九一八”,“雙十”與“元旦”什麼的最難寫了。年年有個元旦,年年要寫元旦,有什麼好寫呢?每逢接到報館為元旦增刊征文的通知,我就想這樣回複:“死去吧!省得年年教我吃苦!”可是又一想,它死了豈不又須作挽聯啊?於是隻好按住心頭之火,給它拚湊幾句——這不是我做文章,而是文章作我!說到這裏,相應提出:“救救文人!”的口號,並且希望科員少爺與報館編輯先生網開一麵,叫小子多活兩天!

最可怕的人

我最怕兩種人:第一種是這樣的——凡是他所不會的,別人若會,便是罪過。比如說:他自己寫不出幽默的文字來,所以他把幽默文學叫做文藝的膿汁,而一切有幽默感的文人都該加以破壞抗戰的罪過。他不下一番工夫去考查考查他所攻擊的東西到底是什麼,而隻因為他自己不會,便以為那東西該死。這是最要不得的態度,我怕有這種態度的人,因為他隻會破壞,對人對己都全無好處。假若他作公務員,他便隻有忌妒,甚至因忌妒別人而自己去作漢奸;假若他是文人,他便也隻會忌妒,而一天到晚浪費筆墨,攻擊別人,且自鳴得意,說自己頗會批評——其實是扯淡!這種人亂罵別人,而自己永不求進步;他汙穢了批評,且使自己的心裏堆滿了塵垢。

第二種是無聊的人。他的心比一個小酒盅還淺,而麵皮比牆還厚。他無所知,而自信無所不知。他沒有不會幹的事,而一切都莫名其妙。他的談話隻是運動運動唇齒舌喉,說不說與聽不聽都沒有多大關係。他還在你正在工作的時候來“拜訪”。看你正忙著,他趕快就說,不耽誤你的工夫。可是,說罷便安然坐下了——兩個鍾頭以後,他還在那兒坐著呢!他必須談天氣,談空襲,談物價,而且隨時給你教訓:“有警報還是躲一躲好!”或是“到八月節物價還要漲!”他的這些話無可反駁,所以他會百說不厭,視為真理。我真怕這種人,他耽誤了我的時間,而自殺了他的生命!

對於英國人,我真佩服他們的穿衣服的本領。一個有錢的或善交際的英國人,每天也許要換三四次衣服。開會,看賽馬,打球,跳舞……都須換衣服。據說:有人曾因穿衣脫衣的麻煩而自殺。我想這個自殺者並不是英國人。英國人的忍耐性使他們不會厭煩“穿”和“脫”,更不會使他們因此而自殺。

我並不反對穿衣要整潔,甚至不反對衣服要漂亮美觀。可是,假若教我一天換幾次衣服,我是也會自殺的。想想看,係鈕扣解紐扣,是多麼無聊的事!而紐扣又是那麼多,那麼不靈敏,那麼不起好感,假若一天之中解了又係,係了再解,至數次之多,誰能不感到厭世呢!

在抗戰數年中,生活是越來越苦了。既要抗戰,就必須受苦,我決不怨天尤人。再進一步,若能從苦中求樂,則不但可以不出怨言,而且可以得到一些興趣,豈不更好呢!在衣食住行人生四大麻煩中,食最不易由苦中求樂,菜根香一定香不過紅燒蹄膀!菜根使我貧血;“獅子頭”卻使我壯如雄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