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壯歲飽酸辛(1 / 3)

第三章 壯歲飽酸辛

在上海寫完了,就手兒便把它交給了西諦,還在《小說月報》發表。登完,單行本已打好底版,被“一·二八”的大火燒掉;所以才又交給生活書店印出來。

三十四歲結婚,今已有一女一男,均狡猾可喜。閑時喜養花,不得其法,每每有葉無花,亦不忍棄。書無所不讀,全無所獲,並不著急。教書做事,均甚認真,往往吃虧,亦不後悔。如是而已,再活四十年也許能有點出息!

濟南

一、第二故鄉

在上海把《小坡的生日》交出,就跑回北平;住了三四個月,什麼也沒寫。在我從國外回到北平的時候,我已經有了去作職業寫家的心意;經好友們的諄諄勸告,我才就了齊魯大學的教職。

從民國十九年七月到二十三年秋初,我整整的在濟南住過四載。

在那裏,我有了第一個小孩,即起名為“濟”。在那裏,我交下不少的朋友:無論什麼時候我從那裏過,總有人笑臉地招呼我;無論我到何處去,那裏總有人惦念著我。在那裏,我寫成了《大明湖》,《貓城記》,《離婚》,《牛天賜傳》,和收在《趕集》裏的那十幾個短篇。在那裏,我努力地創作,快活地休息……四年雖短,但是一氣住下來,於是事與事的聯係,人與人的交往,快樂與悲苦的代換,便顯明地在這一生裏自成一段落,深深地印劃在心中;時短情長,濟南就成了我的第二故鄉。

美麗與敗陋

它介乎北平與青島之間。北平是我的故鄉,可是這七年來,我不是住濟南,便是住在青島。在濟南住呢,時常想念北平;及至到了北平的老家,便又不放心濟南的新家。好在道路不遠,來來往往,兩地都有親愛的人,熟悉的地方;它們都使我依依不舍,幾乎分不出誰重誰輕。在青島住呢,無論是由青去平,還是自平返青,中途總得經過濟南。車到那裏,不由得我便要停留一兩天。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等名勝,閉了眼也曾想出來,可是重遊一番總是高興的:每一角落,似乎都存著一些生命的痕跡;每一小小的變遷,都引起一些感觸;就是一風一雨也仿佛含著無限的情意似的。

講富麗堂皇,濟南遠不及北平;講山海之勝,也跟不上青島。可是除了北平青島,要在華北找個有山有水,交通方便,既不十分閉塞,而生活程度又不過高的城市,恐怕就得屬濟南了。況且,它雖是個大都市,可是還能看到樸素的鄉民,一群群的來此賣貨或買東西,不像上海與漢口那樣完全洋化。它似乎真是穩立在中國的文化上,城牆並不足攔阻住城與鄉的交往;以善作洋奴自誇的人物與神情,在這裏是不易找到的。這使人心裏覺得舒服一些。一個不以跳舞開香檳為理想的生活的人,到了這裏自自然然會感到一些平淡而可愛的滋味。

濟南的美麗來自天然,山在城南,湖在城北。湖山而外,還有七十二泉,泉水成溪,穿城繞郭。可惜這樣的天然美景,和那座城市結合到一處,不但沒得到人工的幫助而相得益彰,反而因市設的敷衍而淹沒了麗質。大路上灰塵飛揚,小巷裏汙穢雜亂,雖然天色是那麼清明,泉水是那麼方便,可是到處老使人憋得慌。近來雖修成幾條柏油路,也仍舊顯不出怎麼清潔來。至於那些名勝,趵突泉左右前後的建築破爛不堪,大明湖的湖麵已化作水田,隻剩下幾道水溝。有人說,這種種的敗陋,並非因為當局不肯努力建設,而是因為他們愛民如子,不肯把老百姓的錢都花費在美化城市上。假若這是可靠的話,我們便應當看見老百姓的錢另有出路,在國防與民生上有所建設。這個,我們卻沒有看見。這筆賬該當怎麼算呢?況且,我們所要求的並不是高樓大廈,池園庭館,而是城市應有的衛生與便利。假若在城市衛生上有相當的設施,到處注意秩序與清潔,這座城既有現成的山水取勝,自然就會美如畫圖,用不著浪費人工財力。

這倒並非專為山水喊冤,而是借以說明許多別的事。濟南的多少事情都與此相似,本來可以略加調整便有可觀,可是事實上竟廢弛委棄,以至一切的事物上都罩著一層灰土。這層灰土下蠕蠕微動著一群可好可壞的人,隱覆著一些似有若無的事;不死不生,一切灰色。此處沒有嶄新的東西,也沒有徹底舊的東西,本來可以令人愛護,可是又使人無法不傷心。

什麼事都在動作,什麼可也沒照著一定的計劃作成。無所拒絕,也不甘心接受,不易見到有何主張的人,可也不易見到很討厭的人,大家都那麼和氣一團,敷敷衍衍,不易捉摸,也沒什麼大了不起。有電燈而無光,有馬路而擁擠不堪,什麼都有,什麼也都沒有,恰似暮色微茫,灰灰的一片。

按理說,這層灰色是不應當存到今日的,因為“五三”慘案的血還鮮紅的在馬路上,城根下,假若有記性的人會閉目想一會兒。我初到濟南那年,那被敵人擊破的城樓還掛著“勿忘國恥”的破布條在那兒含羞地立著。不久,城樓拆去,國恥布條也被撤去,同被忘掉。拆去城樓本無不可,但是別無建設或者就是表示著忘去煩惱是為簡便;結果呢,敵人今日就又在那裏唱凱歌了。

在我寫《大明湖》的時候,就寫過一段:在千佛山上北望濟南全城,城河帶柳,遠水生煙,鵲華對立,夾衛大河,是何等氣象。可是市聲隱隱,塵霧微茫,房貼著房,巷聯著巷,全城籠罩在灰色之中。敵人已經在山巔投過重炮,轟過幾晝夜了,以後還可以隨時地重演一次;第一次的炮火既沒能打破那灰色的大夢,那麼總會有一天全城化為灰燼,衝天的紅焰趕走了灰色,燒完了夢中人灰色的城,灰色的人,一切是統製,也就是因循,自己不幹,不會幹,而反倒把要幹與會幹的人的手捆起來;這是死城!此書的原稿已在上海隨著一·二八的毒火殉了難,不過這一段的大意還沒有忘掉,因為每次由市裏到山上去,總會把市內所見的灰色景象帶在心中,而後登高一望,自然會起了憂思。湖山是多麼美呢,卻始終被灰色籠罩著,誰能不由愛而畏,由失望而顫抖呢?

再說,破碎的城樓可以拆去,而敵人並未退出;眼不見心不煩,可是小鬼們就在眼前,怎能疏忽過去,視而不見呢?敵人的醫院,公司,鋪戶,旅館,分散在商埠各處。那一個買賣也帶“白麵”,即使不是專售,也多少要預備一些,餘利作為婦女與小孩子們的零錢。大批的劣貨壟斷著市場,零整批發的嗎啡白麵毒化著市民,此外還不時的暗放傳染病的毒菌,甚至於把他們國內穿殘的破褲爛襖也整船的運來銷賣。這夠多麼可怕呢?可是我們有目無睹,仍舊逍遙自在;等因奉此是唯一的公事,奉命唯謹落個好官,我自為之,別無可慮。人家以經濟吸盡我們的血,我們隻會加捐添稅再抽斷老百姓的筋。對外講親善,故無抵製;對內講愛民,而以大家不出聲為感戴。敵人的炮火是厲害的,敵人的經濟侵略是毒辣的,可是我們的捆束百姓的政策就更可怕。濟南是久已死去,美麗的湖山隻好默然蒙羞了!

平日對敵人的經濟侵略不加防範,還可以用有心無力或事關全國為詞。及至敵軍已深入河北,而大家依舊安閑自在,就太可怪了。山東的富力為江北各省之冠,人民既善於經營,又強壯耐苦。有這樣的才力與人力,假若稍有準備,即使不能把全省防禦得如銅牆鐵壁至少也得教敵人吃很大的苦頭,方能攻入。可是,濟南是省會,既係灰色,別處就更無可說的了。濟南為全省的腦府,而實際上隻是空空的一個殼兒,並無腦子。這個空殼子響一響便是政治,四麵低低的回應便算辦了事情。計劃、科學、文化、人才,都是些可疑的名詞,因為它們不是那空殼子所能了解的。反之,隨便響一響,從心所欲正好見出權威。濟南是必須死的,而且必不可免的累及全省。

這裏一點無意去攻擊任何人;追悔不如更新,我們且揭過這一頁去吧。濟南的秋冬濟南的秋天是詩境的。設若你的幻想中有個中古的老城,有睡著了的大城樓,有狹窄的古石路,有寬厚的石城牆,環城流著一道清溪,倒映著山影,岸上蹲著紅袍綠褲的小妞兒。你的幻想中要是這麼個境界,那便是個濟南。設若你幻想不出——許多人是不會幻想的——請到濟南來看看吧。

請你在秋天來。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終年給你預備著的。可是,加上濟南的秋色,濟南由古樸的畫境轉入靜美的詩境中了。這個詩意秋光秋色是濟南獨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藝術賜給瑞士,把春天的賜給西湖,秋和冬的全賜給了濟南。秋和冬是不好分開的,秋睡熟了一點便是冬,上帝不願意把它忽然喚醒,所以作個整人情,連秋帶冬全給了濟南。

詩的境界中必須有山有水。那麼,請看濟南吧。那顏色不同,方向不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發的不同了。以顏色說吧,山腰中的鬆樹是青黑的,加上秋陽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黑色淺的顏色,把旁邊的黃草蓋成一層灰中透黃的陰影。山腳是鑲著各色條子的,一層層的,有的黃,有的灰,有的綠,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兒。山頂上的色兒也隨著太陽的轉移而不同。山頂的顏色不同還不重要,山腰中的顏色不同才真叫人想作幾句詩。山腰中的顏色是永遠在那兒變動,特別是在秋天,那陽光能夠忽然清涼一會兒,忽然又溫暖一會兒,這個變動並不激烈,可是山上的顏色覺得出這個變化,而立刻隨著變換。忽然黃色更真了一些,忽然又暗了一些,忽然像有層看不見的薄霧在那兒流動,忽然像有股細風替“自然”調合著彩色,輕輕地抹上一層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兒。有這樣的山,再配上那藍的天,晴暖的陽光;藍得像要由藍變綠了,可又沒完全綠了;晴暖得要發燥了,可是有點涼風,正像詩一樣的溫柔;這便是濟南的秋。況且因為顏色的不同,那山的高低也更顯然了。高的更高了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棱角曲線在晴空中更真了,更分明了,更瘦硬了。看山頂上那個塔!

再看水。以量說,以質說,以形式說,哪兒的水能比濟南?有泉——到處是泉——有河,有湖,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麼清,全是那麼甜,哎呀,濟南是“自然”的Sweetheart吧?大明湖夏日的蓮花,城河的綠柳,自然是美好的了。可是看水,是要看秋水的。濟南有秋山,又有秋水,這個秋才算個秋,因為秋神是在濟南住家的。先不用說別的,隻說水中的綠藻吧。那份兒綠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綠色,恐怕沒有別的東西能比擬的。這種鮮綠全借著水的清澄顯露出來,好像美人借著鏡子鑒賞自己的美。是的,這些綠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為誰看的。它們知道它們那點綠的心事,它們終年在那兒吻著水皮,做著綠色的香夢。淘氣的鴨子,用黃金的腳掌碰它們一兩下。浣女的影兒,吻它們的綠葉一兩下。隻有這個,是它們的香甜的煩惱。羨慕死詩人呀!

在秋天,水和藍天一樣的清涼。天上微微有些白雲,水上微微有些波皺。天水之間,全是清明,溫暖的空氣,帶著一點桂花的香味。山影兒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虛幻地吻著。山兒不動,水兒微響。那中古的老城,帶著這片秋色秋聲,是濟南,是詩。

對於一個在北平住慣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大風,便是奇跡;濟南的冬天是沒有風聲的。對於一個剛由倫敦回來的,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見日光,便是怪事;濟南的冬天是響晴的。自然,在熱帶的地方,日光是永遠那麼毒,響亮的天氣反有點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國的冬天,而能有溫晴的天氣,濟南真得算個寶地。

設若單單是有陽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請閉上眼想:一個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藍天下很暖和安適地睡著;隻等春風來把他們喚醒,這是不是個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濟南圍了個圈兒,隻有北邊缺著點口兒,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別可愛,好像是把濟南放在一個小搖籃裏,它們全安靜不動的低聲地說:你們放心吧,這兒準保暖和。真的,濟南的人們在冬天是麵上含笑的。

他們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覺得有了著落,有了依靠。他們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覺得想起:明天也許就是春天了吧?這樣的溫暖,今天夜裏山草也許就綠起來吧?就是這點幻想不能一時實現,他們也並不著急,因為有這樣的慈善的冬天,幹啥還希望別的呢。

最妙的是下點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鬆越發的青黑,樹尖上頂著一髻兒白花,像些小日本看護婦。山尖全白了,給藍天鑲上一道銀邊。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點,有的地方草色還露著,這樣,一道兒白,一道兒暗黃,給山們穿上一件帶水紋的花衣;看著看著,這件花衣好像被風兒吹動,叫你希望看見一點更美的山的肌膚。等到快日落的時候,微黃的陽光斜射在山腰上,那點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點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濟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氣。

古老的濟南,城內那麼狹窄,城外又那麼寬敞,山坡上臥著些小村莊,小樹莊的房頂上臥著點雪,對,這是張小水墨畫,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畫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結冰,反倒在綠藻上冒著點熱氣。水藻真綠,把終年儲蓄的綠色全拿出來了。天兒越晴,水藻越綠,就憑這些綠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冰上;況且那長枝的垂柳還要在水裏照個影兒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麼清亮,那麼藍汪汪的,整個的是塊空靈的藍水晶。這塊水晶裏,包著紅屋頂,黃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團花的小灰色樹影;這就是冬天的濟南。

樹雖然沒有葉兒,鳥兒可並不偷懶,看在日光下張著翅叫的百靈們。山東人是百靈鳥的崇拜者,濟南是百靈的國。家家處處聽得到它們的歌唱;自然,小黃鳥兒也不少,而且在百靈國內也很努力地唱。還有山喜鵲呢,成群的在樹上啼,扯著淺藍的尾巴飛。樹上雖沒有葉,有這些羽翎裝飾著,也倒有點像西洋美女。坐在河岸上,看著它們在空中飛,聽著溪水活活的流,要睡了,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就試試;睡吧,決凍不著你。

齊魯大學

齊大在濟南的南關外,空氣自然比城裏的新鮮,這已得到成個公園的最要條件。花木多,又有了成個公園的資格。確是有許多人到那裏玩,意思是拿它當作——非正式的公園。

逛這個非正式的公園以夏天為最好。春天花多,秋天樹葉美,但是隻在夏天才有“景”,冬天沒有什麼特色。

當夏天,進了校門便看見一座綠樓,樓前一大片綠草地,樓的四圍全是綠樹,綠樹的尖上浮著一兩個山峰,因為綠樹太密了,所以看不見樹後的房子與山腰,使你猜不到綠蔭後邊還有什麼;神秘偉大,你不由得深吸一口氣。綠樓?真的,“爬山虎”的深綠肥大的葉一層一層的把樓蓋滿,隻露著幾個白邊的窗戶;每陣小風,使那層層的綠葉掀動,橫著豎著都動得有規律,一片豎立的綠浪。

往裏走吧,沿著草地——草地邊上不少的小藍花呢——到了那綠蔭深處。這裏都是楓樹,樹下四條潔白的石凳,圍著一片花池。花池裏雖沒有珍花異草,可是也有可觀;況且往北有一條花徑,全是小紅玫瑰。花徑的北端有兩大片洋葵,深綠葉,淺紅花;這兩片花的後麵又有一座樓,門前的白石階欄像享受這片鮮花的神龕。樓的高處,從綠槐的密葉的間隙裏看到,有一個大時辰鍾。

往東西看,西邊是一進校門便看見的那座樓的側麵與後麵,與這座樓平行,花池東邊還有一座;這兩座樓的側麵山牆,也都是綠的。花徑的南端是白石的禮堂,堂前開滿了百日紅,壁上也被綠蔓爬勻。那兩座樓後,兩大片草地,平坦,深綠,像張綠毯。這兩塊草地的南端,又有兩座樓,四周圍薔薇作成短牆。設若你坐在石凳上,無論往哪邊看,視線所及不是紅花,便是綠葉;就是往上下看吧:下麵是綠草,紅花,與樹影;上麵是綠楓樹葉,往平裏看,有時從樹隙花間看見女郎的一兩把小白傘,有時看男人的白大衫。傘上衫上時時落上些綠的葉影。人不多,因為放暑假了。

拐過禮堂,你看見南麵的群山,綠的。山前的田,綠的。一個綠海,山是那些高的綠浪。

禮堂的左右,東西兩條綠徑,樹陰很密,幾乎見不著陽光。順著這綠徑走,不論往西往東,你看見些小的樓房,每處有個小花園。園牆都是矮鬆做的。

春天的花多,特別是丁香和玫瑰,但是綠得不到家。秋天的紅葉美,可是草變黃了。冬天樹葉落淨,在園中便看見了山的大部分,又欠深遠的意味。隻有夏天,一切顏色消沉在綠的中間,由地上一直綠到樹上浮著的綠山峰,成功以綠為主色的一景。

到了齊大,暑假還未曾完。除了太陽要落的時候,校園裏不見一個人影。那幾條白石凳,上麵有楓樹給張著傘,便成了我的臨時書房。手裏拿著本書,並不見得念;念地上的樹影,比讀書還有趣。我看著:細碎的綠影,夾著些小黃圈,不定都是圓的,葉兒稀的地方,光也有時候透出七棱八角的一小塊。小黑驢似的螞蟻,單喜歡在這些光圈上慌手忙腳地來往過。那邊的白石凳上,也印著細碎的綠影,還落著個小藍蝴蝶,抿著翅兒,好像要睡。一點風兒,把綠影兒吹醉,散亂起來;小藍蝶醒了懶懶地飛,似乎是做著夢飛呢;飛了不遠,落下了,抱住黃蜀菊的蕊兒。看著,老大半天,小蝶兒又飛了,來了個愣頭磕腦的馬蜂。

真靜。往南看,千佛山懶懶地倚著一些白雲,一聲不出。往北看,圍子牆根有時過一兩個小驢,微微有點鈴聲。往東西看,隻看見樓牆上的爬山虎。葉兒微動,像豎起的兩麵綠浪。往下看,四下都是綠草。往上看,看見幾個紅的樓尖。全不動。綠的,紅的,上上下下的,像一張畫,顏色固定,可是越看越好看。隻有辦公處的大鍾的針兒,偷偷地移動,好似唯恐怕叫光陰知道似的,那麼偷偷地動,從樹隙裏偶爾看見一個小女孩,花衣裳特別花哨,突然把這一片靜的景物全刺激了一下;花兒也是更紅,葉兒也更綠了似的;好像她的花衣裳要帶這一群顏色跳舞起來。小女孩看不見了,又安靜起來。槐樹上輕輕落下個豆瓣綠的小蟲,在空中懸著,其餘的全不動了。

園中就是缺少一點水呀!連小麻雀也似乎很關心這個,時常用小眼睛往四下找;假如園中,就是有一道小溪吧,那要多麼出色,溪裏再有些各色的魚,有些荷花!哪怕是有個噴水池呢,水聲,和著楓葉的輕響,在石台上睡一刻鍾,要作出什麼有聲有色有香味的夢!花木夠了,隻缺一點水。

短鬆牆覺得有點死板,好在發著一些鬆香;若是上麵繞著些密羅鬆,開著些血紅的小花,也許能減少一些死板氣兒,園外的幾行洋槐很體麵,似乎缺少一些小白石凳。可是繼而一想,沒有石凳也好,校園的全景,就妙在隻有花木,沒有多少人工作的點綴,磚砌的花池咧,綠竹籬咧,全沒有;這樣,沒有人的時候,才真像沒有人,連一點人工經營的痕跡也看不出來;換句話說這才不俗氣。

二、《大明湖》

到校後,忙著預備功課,也沒工夫寫什麼。可是我每走在街上,看見西門與南門的炮眼,我便自然的想起“五三”慘案;我開始打聽關於這件事的詳情;不是那些報紙登載過的大事,而是實際上的屠殺與恐怖的情形。有好多人能供給我材料,有的人還保存著許多相片,也借給我看。半年以後,濟南既被走熟,而“五三”的情形也知道了個大概,我就想寫《大明湖》了。

《大明湖》裏沒有一句幽默的話,因為想著“五三”。可是“五三”並不是正題,而是個副筆。設若全書都是描寫那次的屠殺,我便不易把別的事項插進去了,而我生怕筆力與材料都不夠寫那麼硬的東西。我需要個別的故事,而把戰爭與流血到相當的時機加進去,既不幹枯,又顯著越寫越火熾。我很費了些時間去安置那些人物與事實:前半的本身已像個故事,而這故事裏已暗示出濟南的危險。後半還繼續寫故事,可是遇上了“五三”,故事與這慘案一同緊張起來。在形式上,這本書有些可取的地方。

故事的進展還是以愛情為聯係,這裏所謂愛情可並不是三角戀愛那一套。痛快著一點來說,我寫的是性欲問題。在女子方麵,重要的人物是很窮的母女兩個。母親受著性欲與窮困的兩重壓迫,而扔下了女兒不再管。她交結過好幾個男人,全沒有所謂浪漫故事中的追求與迷戀,而是直截了當地講肉與錢的獲得。讀書的青年男女好說自己如何苦悶,如何因失戀而想自殺,好像別人都沒有這種問題,而隻有他們自己的委屈很值錢似的。所以我故意的提出幾個窮男女,說說他們的苦處與需求。在她所交結的幾個男人中,有一個是非常精明而有思想的人。他雖不是故事中的主要人物,可是由他口中說出許多現在應當用畫出來的話語。這個女的最後跳了大明湖。她的女兒呢,沒有人保護著,而且沒有一個錢,也就走上她母親所走的路——在《櫻海集》所載的《月牙兒》便是這件事的變形。可是在《大明湖》裏,這個孤苦的女兒到了也要跳湖的時候,被人救出而結了婚。救她的人是兄弟三個,老大老二是對雙生的弟兄,也就是故事中的男主角。

在這一對男主角身上,愛情的穿插沒有多少重要,主要的是在描寫他倆的心理上的變動。他們是雙生子,長得一樣,而且極相愛,可是他們的性格極不相同,他們想盡方法去彼此明白與諒解,可是不能隨心如意;他們到底有個自己,這個自己不會因愛心與努力而溶解在另一個自己裏。他倆在外表上是一模一樣,而在內心上是背道而馳。老大表現著理智的能力,老二表現著感情的熱烈。一冷一熱,而又不肯公然衝突。這象征著“學問呢,還是革命呢?”的不易決定。老大是理智的,可是被疾病征服的時候,在夢裏似的與那個孤女發生了關係,結果非要她不可——大團圓。

可是這個大團圓是個悲劇的——假如這句話可以說得通——“五三”事件發生了,老三被殺。剩下老大老二,一個用腦,一個用心,領略著國破家亡的滋味。

由這點簡要的述說可以看出來《大明湖》裏實在包含著許多問題,在思想上似乎是有些進步。可是我並不滿意這本作品,因為文字太老實。前麵說過了:此書中沒有一句幽默的話,而文字極其平淡無奇,念著很容易使人打盹兒。我是個爽快的人,當說起笑話來,我的想象便能充分的活動,隨筆所至自自然然的就有趣味。教我哭喪著臉講嚴重的問題與事件,我的心沉下去,我的話也不來了!

在暑假後把它寫成,交給張西山兄看了一遍,還是寄給《小說月報》。因為剛登完了《小坡的生日》,所以西諦兄說留到過了年再登吧。過了年,稿子交到印工手裏去,“一·二八”的火把它燒成了灰。沒留副稿。我向來不留副稿。想好就寫,寫完一大段,看看,如要不得,便扯了另寫;如能要,便隻略修改幾個字,不作更大的更動。所以我的稿子多數是寫得很清楚。我雇不起書記給另抄一遍,也不願旁人代寫。稿子既須自己寫,所以無論故事多麼長,總是全篇寫完才敢寄出去,沒膽子寫一點發表一點。全篇寄出去,所以要燒也就都燒完;好在還痛快!

有好幾位朋友勸我再寫《大明湖》,我打不起精神來。創作的那點快樂不能在默寫中找到。再說呢,我實在不甚滿意它,何必再寫。況且現在寫出,必須用許多與……更犯不著了。

到濟南後,自己印了稿紙,張大格大,一張可寫九百多字。用新稿紙寫的第一部小說就遭了火劫,總算走“紅”運!

三、暑假

我與學界的人們一同分潤寒假暑假的“寒”與“暑”,“假”字與我老不發生關係似的。寒與暑並不因此而特別的留點情;可是,一想及拉車的,當巡警的,賣苦力氣的,我還抱怨什麼?而且假期到底是假期,晚起個三兩分鍾到底不會耽誤了上堂;暫時不作銅鈴的奴隸也總得算偌大的自由!況且沒有粉筆麵子的“雙”薰——對不起,一對鼻孔總是一齊吸氣,還沒練成“單吸”的功夫,雖然作了不少年的教員。

整理已講過的講義,預備下學期的新教材,這把“念讀寫作,四者缺一不可”的功夫已作足。此外,還要寫小說呢。教員兼寫家,或寫家兼教員,無論怎樣排列吧,這是最時行的事。單幹哪一行也不夠養家的,況且我還養著一隻小貓!幸而教員兼車夫,或寫家兼屠戶,還沒大行開,這在像中國這麼文明的國家裏,還不該念佛?

鬧鍾的鈴自一放學就停止了工作,可是沒在六點後起來過,小說的人物總是在天亮左右便在腦中開了戰事;設若不乘著打得正歡的時候把他們捉住,這一天,也許是兩三天,不用打算順當的調動他們,不管你吸多少支香煙,他們總是在麵前耍鬼臉,及至你一伸手,他們全跑得連個影兒也看不見。早起的鳥捉住蟲兒,寫小說的也如此。

這決不是說早起可以少出一點汗。在濟南的初伏以前而打算不出汗,除非離開濟南。早晨,晌午,晚間,夜裏,毛孔永遠川流不息;隻要你一眨巴眼,或叫聲球——那隻小貓——得,遍體生津。早起決不為少出汗,而是為拿起筆來把汗嚇回去。出汗的工作是人人怕的,連汗的本身也怕。一邊寫,一邊流汗;越流汗越寫得起勁;汗知道你是與它拚個你死我活,它便不流了。這個道理或者可以從《易經》裏找出來,但是我還沒有工夫去檢查。

自六點至九點,也許寫成五百字,也許寫成三千字,假如沒有客人來的話。五百字也好,三千字也好,早晨的工作算是結束了。值得一說的是:寫五百字比寫三千的時候要多吸至少七八支香煙,吸煙能助文思不永遠靈驗,是不是還應當多給文曲星燒股高香?

九點以後,寫信——寫信!老得寫信!希望郵差再大罷工一年!——澆澆院中的草花,和小貓在地上滾一回,然後讀歐·亨利。這一鬧哄就快十二點了。吃午飯,也許隻是聞一聞;夏天聞聞菜飯便可以飽了的。飯後,睡大覺,這一覺非遇見非常的事件是不能醒的。打大雷,鄰居小夫婦吵架,把水缸從牆頭擲過來……隻是不希望地震,雖然它準是最有效的。醒了,該弄講義了,多少不拘,天天總弄出一點來。六點,又吃飯。飯後,到齊大的花園去走半點鍾,這是一天中挺直脊骨的特許期間,二十四點鍾內挺兩刻鍾的脊骨好像有什麼衛生神術在其中似的。不過,挺著胸膛走到底是壯觀的;究竟挺直了沒有自然是另一問題,未便深究。

挺背運動完畢,回家,屋子裏比烤麵包的爐子的熱度高多少?無從知道,因為沒有寒暑表。屋內的蚊子還沒都被烤死呢,我放心了。洗個澡,在院中坐一會兒,聽著街上賣汽水,冰激淩的吆喝。心靜自然涼,我永遠不喝汽水,不吃冰激淩;香片茶是我一年到頭的唯一飲料,多咱香片茶是由外洋販來我便不喝了。九點鍾前後就去睡,不管多熱,我永遠的躺下(有時還沒有十分躺好)便能入夢。身體弱多睡覺,是我的格言。一氣睡到天明,又該起來拿筆嚇出汗了。

四、《貓城記》

自《老張的哲學》到《大明湖》,都是交《小說月報》發表,而後由商務印書館印單行本。《大明湖》的稿子燒掉,《小坡的生日》的底版也殉了難;後者,經過許多日子,轉讓給生活書店承印。《小說月報》停刊。施蟄存兄主編的《現代》雜誌為滬戰後唯一的有起色的文藝月刊,他約我寫個“長篇”,我答應下來;這是我給別的刊物——不是《小說月報》了——寫稿子的開始。這次寫的是《貓城記》。登完以後,由現代書局出書,這是我在別家書店——不是“商務”了——印書的開始。

《貓城記》,據我自己看,是本失敗的作品。它毫不留情地揭顯出我有塊多麼平凡的腦子。寫到了一半,我就想收兵,可是事實不允許我這樣作,硬把它湊完了!有人說,這本書不幽默,所以值得叫好,正如梅蘭芳反串小生那樣值得叫好。其實這隻是因為討厭了我的幽默,而不是這本書有何好處。吃厭了饅頭,偶爾來碗粗米飯也覺得很香,並非是真香。說真的,《貓城記》根本應當幽默,因為它是篇諷刺文章;諷刺與幽默在分析時有顯然的不同,但在應用上永遠不能嚴格的分隔開。越是毒辣的諷刺,越當寫得活動有趣,把假托的人與事全要精細的描寫出,有聲有色,有骨有肉,看起來頭頭是道,活像有此等人與此等事;把諷刺埋伏在這個底下,而後才文情並茂,罵人才罵到家。它不怕是寫三寸丁的小人國,還是寫酸臭的君子之邦,它得先把所憑借的寓言寫活,而後才能仿佛把人與事玩之股掌之上,細細的創造出,而後捏著骨縫兒狠狠地罵,使人哭不得笑不得。它得活躍,靈動,玲瓏,和幽默。必須幽默。不要幽默也成,那得有更厲害的文筆,與極聰明的腦子,一個巴掌一個紅印,一個閃一個雷。我沒有這樣厲害的手與腦,而又舍去我較有把握的幽默,《貓城記》就沒法不趴在地上,像隻折了翅的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