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人麵色蒼白,滿臉皺紋,如幹癟的黃瓜。她那病貓一樣的眼睛裏充滿了淚水。破布裹著她瘦小、發抖的身體。她的牙都掉光了,說的什麼含含糊糊,但她不斷打著手勢,使我終於明白她在講什麼:
“可憐可憐我這個老婆子,長官。跟您說實話,我真的一點不在乎您逮我走,判死刑也沒事。我倒想坐牢呢,跟牢裏呆著,無憂無慮,每天還能吃上飯。我隻求能吃飽了,死也踏實。像我這樣的老太婆早晚得餓死,還怕坐牢、處死不成?長官,我不傻,我有腦子,用不著大驚小怪,您帶我走我真樂了。可是我兒媳婦病在床上。可憐的女人,兩個星期,都快燒死了。沒錢看病買藥,連吃的都沒有。她隻想為孩子也得硬撐著,不能死。而我得照顧她。您聽見了嗎,長官?”
她停下來。警察說:“盜棺犯法,你知道不知道?”
“當然知道,可我們要是餓死了,法也救不了我們,世上哪有這事理兒。我男人多老實呀,從沒犯過法,餓死了。我兒子那麼孝順,賣苦力掙的那點錢要養活一家五口,自己吃不飽,也死了。我要是規規矩矩,不偷點拿點,也就死了。法幫不了人的忙,要它有什麼用?哦,我剛才說哪兒了?對,可憐我這窮老太婆,一家五口全在您手裏。您要讓我走,他們還有活頭。我把兒媳婦照顧好了,她還能掙錢養孩子。那時,我踏踏實實地去坐牢。發發慈悲,救救我們,長官。”
警察頓了一會兒,說:“你也太狠了,來偷死人的頭發。”
“您說我狠,那可不公平。”老婦人尖笑著,那笑聲像冬夜裏烏鴉發出的叫聲。“我才不狠呢,您是沒到過我們又窮又破的家,您要是聽了我兒媳婦病得直唉喲,孩子們餓得直哭,就不會這麼說了。女人死了,頭發再好也沒用。沒人理會她長得什麼樣。保不齊她還樂得讓我拿她頭發哩,她還能幫五個大活人多喘幾天氣兒。我看她不願為了頭發讓您把我逮走。”
“我忙著呢。”警察說,“沒工夫聽你閑扯,我隻知道你犯了法。上司讓我逮你走,我也沒轍。跟我走吧,老太太,多說也沒用。我夠留麵子的了,都不捆你。我看你還是跟我走,別找麻煩。”
“我要是走了,生病的兒媳婦和孩子誰來管喲!”老婦人渾身發抖,連步都邁不開了。
警察衝她喊道:“我再說最後一遍,跟我走。你要是賴著不走,我就把你捆著拖到街上。”
老婦人嗚咽著,又說了什麼,我聽不清。我很難過,又幫不上忙,眼裏盈滿了淚水。
她硬撐著想走,但突然摔倒了。她絕望了。
“走,你個沒良心的。”她尖叫著,“走,我才不怕坐牢呢。”
我把墓地上發生的事跟媽說了,她很同情那個老婦人。那天下午,媽去看了那老婦人生病的兒媳。回來時,顯得很悲傷。
“張媽,快來。趕緊拿錢去請個醫生給她看看,她病得很厲害。”媽摘下一對玉耳環交給張媽。“拿到當鋪去,把錢給那可憐的女人,也許能幫她一點。”
我記得半夜醒來時,張媽和媽坐在一起,顯得特別難過。
“張媽,那女人怎麼樣?”我問。
“死了。”
“孩子呢?”
“小點的先死了。兩個大的明天送孤兒院,現在鄰居照顧他們。”張媽說。“今兒晚上你媽做了件大好事。我給她錢時,她笑了笑。她說不出話。打了個手勢,指著大孩子說:‘餓。’然後點了點頭,就靜靜地死去了。”
“我真擔心她連棺材都沒有。”媽擦了把眼淚。
“我也擔心沒棺材。”張媽說,“可我見鄰居一位老太太帶了些吃的和錢來,我想埋她沒什麼問題,就離開了。”
媽對張媽像待一位老朋友。她們經常坐在一起喝茶,聊天。
“我擔心。”張媽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別有哪個缺德的把這事告訴老爺。王媽在門口看見我了,她讓我們小心點,說六太太已經怪我們了。她說我們存心想把那女人的病傳到家來,還擔心她兒子會染上。”
“小十。”媽說,“從現在起,不許你再去墳地。開學前,呆在家裏讀書、畫畫,悶了就看看架子上的書。”
我沒說話,也不敢看媽的臉。她一定很傷心,聲音都在發顫。我開始意識到,世界上有些東西比死亡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