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兩年快樂的日子像一首短歌猝然結束了。夏日的一天,七姐和八姐跌入高山瀑布,溺水身亡。鬆本先生非常難過,當即決定盡快送我們回家。我懷著無盡的依戀離開日本,所有美好的幻影都如晨霧一般消失了。
那時爸、媽住在天津,我們也到了那裏。
天津是中國北方的商業中心,漫步街頭,西式或土洋結合的簡陋店鋪比比皆是,都是那些隻為發財的野心勃勃的建築師建造的。店鋪後麵,煙囪林立,噴雲吐霧,給整個城市罩上一層濃濃的黑煙。海河水也是肮髒汙濁。清早或黃昏,都能聽到工廠招工或開除工人的可怕吆喝聲。每家工廠都有人吆喝,聲音難聽極了,令人煩躁不安。一到這時,街上就會出現眾多衣衫襤褸的男女老幼,手裏拿著破菜籃子,步履艱難地朝工廠湧去。這些薪水極低的雇工,大都來自鄉下,他們或在洪水來時失去了土地,或遇上幹旱顆粒不收。政府並不救濟,他們隻好到城市來找飯碗。工廠老板有一半洋人,一半中國人,他們看準這是個雇傭廉價勞力的大好時機。走在街上,經常可以看到許多麵色蒼白、虛弱無力的男人和孩子,拉著滿載貨物的各種車輛。後麵跟著監工,西服筆挺,怡然坐在黃包車裏。拉車的人剛一停下歇口氣,監工就會大聲斥罵,像對待一條偷吃了食物的餓狗。
我不愛上街,可待在家裏又覺著孤獨。五媽進了尼姑庵,為這事我一直怨恨爸,不願再跟他在一起,而且總想躲著他。他對生活的態度變得消極,整天跟六媽在一起。他倆的臥房挨著。每天早晨向爸問早安,都碰上六媽。家裏人都覺著不自在。這樣一來,六媽在家裏得了勢。媽也盡可能少地去見爸,不過是裝裝樣子。我真為自己難過。每天隻在飯擺上桌子時見到爸,吃完我便趕緊跑開。我們搬到天津時,三媽同六媽吵了一架。她生爸的氣,說要和兒子、兒媳一起過,再也不回這個家,大哥看爸時,爸說這裏麵有誤會。如果她媽願和孩子們住一塊兒,也行。要想回來家裏有她的房。三媽打那以後住在兒子家,爸每月給她些錢,倒也過得舒心寬裕。
我真的很孤獨,幾乎每天下午都跑到離家不遠的幾處無名墓地去玩。
那些墓地占了很大一塊地,據說是亂墳崗。如果人死了,沒人送葬,或親友出不起錢,就把棺材埋在這裏。基地上雜草叢生,沒有墓碑,沒有樹,荒涼而安靜,整天看不見一個人。
我有時坐在幹草垛上,冥想各種穿入腦中的問題,或回憶與五媽、義母和八姐在一起時的快樂時光。有時圍著墓地轉。這地方清靜得很,所有的墓都一樣,每塊石頭上全沒有題詞刻字。他們被世界遺忘了,世界也從未記起過他們。
北方的十月,陽光依然明媚,天空湛藍澄澈,清晰透明如一塊玻璃。天空中不時飄動著羽毛狀的白雲,時而還有鷹飛過,翅膀染成了金色。它在藍天中搏擊給我的印象極深,我不禁仰起頭,注視著那鷹,直到它消失在雲端。
街道兩旁的樹木早被一場早寒染成了黃色和淡綠色。第一場秋雨過後,柳樹、橡樹的葉子開始飄落。路另一側有一株老樹,還長著猩紅的樹葉,享受陽光的最後溫暖。晚風吹拂,樹葉搖曳,那聲音纏綿而憂傷,足令一位充滿激情的作曲家感到黯然神傷,戰栗顫抖。
墓地沒什麼意思,我在墓地上結識的幾個夥伴倒很有趣。許多年之後,他們還栩栩如生地留在記憶裏。
我感到孤獨了,就去墓地,經常待到日落。當一群烏鴉飛過猩紅的天空,聒噪著飛進巢穴,我知道該回家了。但我從不急著走,我喜歡看烏鴉成群飛到遠處的樹上。這真是壯麗的一幕。黃昏時分的天空有時猩紅、淡藍,也有時呈黃色或絳紫色,然後飛過一群黑色的烏鴉,地上的草披上淺淺的金色,真是一幅完美的色彩效果圖。
一天下午,幾個窮孩子來到墓地,都是八九歲的小孩,後麵還跟著個四五歲的小不點兒。他們劃著一根火柴,點燃幹草。乘著風勢,火苗迅疾升騰起來,上下竄跳,像無數條火蛇在墓地蔓延。孩子們追逐著火頭,興奮地叫嚷著,好玩極了。火熄滅時,他們看看散在各處的灰燼,顯得很喪氣。
一個高個子女孩注意到我在看他們,就問我:“你也來點一根?”
我笑了笑。她遞我一根火柴,燃起幹草。這時風漸小,火勢不大。我們慢慢跟著火頭。我望著他們一張張臉在火光裏變得越來越紅。
“你們的臉色跟燒雞似的。”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