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義父義母(2)(2 / 2)

有時碰上好天氣,義母便帶我出城,找個大空場放風箏,還經常帶著個小夥計。我拿著線,小夥計把風箏舉過頭頂。我拉著線跑,他放開手,風箏越飛越高。

北京春天的風有時凜冽刺骨,我記得有一次凍得差點放了手中的線,風箏忽然顯得重了,幾乎把我拉起來。我感到自己好像成了一條咬鉤的魚。我大叫起來,一是興奮,二是害怕。義母過來抱住我,接過我手中的線,把風箏放得更高了。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她。每當在露天看到湛藍的天空,枯黃的草地,一幅美麗的風箏放飛圖便展現在眼前。我非常想念義母。

做風箏也很好玩,義母給我做的幾隻風箏跟我差不多大。先做風箏架,通常是蝴蝶、大鳥或美人的形狀。架子用竹棍綁好,再糊上白紙。我來畫,因為義母說我會畫得很好。我高興在風箏上作畫,畫畫時與義母有說有笑。有一次,家裏的傭人來看我,見我同在家時大不一樣,十分驚訝。

我要去日本上學了,不知何時能回來再看義母。我很難過,可又無從表達。

義母見我坐在她身邊一聲不吭,對我說:“孩子,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如果有什麼你想帶到國外,告訴我,我給你弄去。”

我說要帶一個風箏和兩個毽子。義母聽後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她說帶風箏絕不可能,誰見過長途旅行帶風箏的?

義父一直忙他的公務,並常被總統召去。我很少見到他。義母老是和我在一起。她吩咐門房,我去的時候概不會客。

一天晚上,看完戲回來,義母泡上茶,坐在寢室裏,看了我半天,歎息了一聲,說:“你爸打算讓你在日本待多久?”

“表哥說,跟那兒要學點什麼,至少得三年。”

義母停了一會兒,又說:“三年過後,你就不會像現在這麼想著幹媽了。也許我會讓你義父帶我去日本看你,可他現在公事纏身,真沒辦法。我要有三年見不到你,你知道這對我意味著什麼?”

我被深深感動了,直想哭。但抑製住眼淚,坐近她,緊緊拉著她的手,叫她給我唱一首送別曲《陽關三疊》。這支古曲作於一千年前的唐朝:

長亭柳依依。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長亭柳依依。傷懷,傷懷。古道送我故人,相別十裏亭。情最深,情最深,情意最深。不忍分,不忍分。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擔頭行李,沙頭酒樽,攜酒在長亭。咫尺千裏,未飲心已先醉,此恨有誰知。哀可憐,哀可憐,哀哀可憐。不忍離,不忍離。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堪歎商與參,寄予絲桐,對景那禁傷情。盼征旌,盼征旌。未審何日歸程,對酌此香醪。香醪有限,此恨無窮,無窮傷懷。楚天湘水隔淵星,早早托鱗鴻。情最殷,情最殷,情意最殷。奚忍分,奚忍分。

從今別後,兩地相思萬種,有誰告陳。

《陽關三疊》曲調悠揚古雅。第一部分描繪了離別之地的景致,音樂平穩中露出哀怨。第二部分表現主人公的離愁別緒,音樂明顯帶上強烈的感情色彩。第三部分由二胡奏出,音調悲哀而深情。我想,真正的情感是超越語言的。第四部分又回到現實,主人公意識到就要與友人分離。音樂在此漸緩,慢慢結束。

義母的歌喉婉轉動聽。她講的國語帶有山東口音,語調平緩親切,富有魅力,仿佛夏夜裏一條流水潺潺的小溪,又如同微風吹過春日清晨的竹林。她唱完以後,我動情地哭了。

義母放好琴,對我說:“你走後,我怕不會再彈了。我會想你的。”

吃過晚飯,我就睡了。半夜裏醒來,月光灑滿房間,一切都披上銀白的光,美麗神秘,卻幽怨惆悵。義母的臥房在隔壁,她還沒睡。我聽見她在屋裏走動,然後撫琴彈奏《普安藏》。我知道,她這是在用音樂安慰自己。

我靜靜地躺在床上,讓音樂的波浪湧遍全身。我覺得自己好像一條魚,在美麗的池塘裏盡情遊蕩。

突然,我想到明天就要與義母分離,心下便生起一股難以忍受的悲戚悔憾。我睡不著了。

“幹媽。”我低聲叫著,“我能去你屋嗎?”

“我就怕你睡不好。”她說,“來吧,披上棉袍,天涼。”

她讓我坐到她床上,蓋上厚棉被。她也坐過來,琴放在膝上。我叫她彈我愛聽的《平沙落雁》和《流水》。

皎潔的月光照著義母好看的臉,灰色的幽光帶給我難忘的憂傷。此時正值早春,水仙、梅花盛開,馨香襲人。我記起來,認識義母有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