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件小事(3 / 3)

我的房間布置得像真正的畫室,家具都是爸挑選的。房子兩側是窗戶,一側窗前是一大架開滿了花的紫藤,微風吹過,香味撲鼻,就好像把花吃到了嘴裏。另一側窗前是紫丁香,白色和淡紫色的丁香花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迷人,香氣時苦時甜,令人心醉。這使我想起在戲園子看過的幾出戲,越回味越覺得馥鬱芳香。麵對紫藤的窗前,擺放著一條黑漆桌案,光滑透亮,可以反照出美麗的紫藤花。我常在這張桌子上練習書法。一張大紅漆桌案放在麵朝丁香樹的窗前,這種紅漆是北平最好的,紅得發亮,看久了,令人目眩,簡直妙不可言。這種紅色也許是由紅、藍和深褐色調製而成,令人感到賞心悅目,柔和怡人,漆黑色或本色家具,再合適不過。即使家具塗上別的色,它的色也能看出來(用這種紅漆是爸的主意,我同意了)。大方凳正與紅漆桌案相配,它比椅子高些,恰好讓我這個小女孩坐在上麵畫畫。

我一進屋,驚訝地發現爸正伏在黑漆桌子上悠閑地寫著字。他看見我,便叫我過去看他寫字。我站在他前麵。他眼盯著紙麵,瀟灑揮毫,而我卻還想著前院六媽和三媽吵架的場麵,它總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簡直太有意思了,真令我這小姑娘開了眼。可我鬧不明白她們為什麼吵架,究竟吵什麼。我猜可能跟爸有什麼關係。我多希望爸能告訴我,他是否為她們吵架感到難過。但他看上去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臉色還是平日那般溫和平靜。

抬起頭,爸看我正出神,和藹地對我說:

“我特愛聞這紫藤花香,它總讓我記起許多賞心樂事,帶我回到進京趕考的那段日子。我一見榜上有名,便心花怒放,好像天下人都在看我。我見人就說,逢人便講……”

“可這跟紫藤有什麼關係呀?”我不明白爸的意思。

“我忘了告訴你。趕考時我住的那家小客棧就有一棵大紫藤樹。起床前或離開客棧時,我總感覺那香味會一直跟著我。”

爸的心情非常舒暢愜意。可我還是不明白,也不敢問了。

爸又繼續寫字,我已經心不在焉了。隻聽爸小聲說:“整個家就這一角能讓人坐下來幹點事。”

我知道爸是說他喜歡在這兒,我笑了。

爸寫完兩個條幅,把它們貼在牆上。他走遠一點看了好一陣,然後把它們調換位置,又看了一會兒。我不止一次見他這麼做,可不知為什麼。爸發現我在往窗外看,對他的書法不感興趣,就說:

“書法是最高的造詣,沒有極境,你越寫就越覺得它趣味無窮。人有天賦,方可為之。沉醉其中,才能悟得其境界。也許現在你還不懂,等長大了,你就能體味出來。”

爸說著,點燃一支雪茄。他抽煙的樣子好有魅力。他接著說:“那些新派人物接受西洋的東西時,也會失掉一些東西,他們就不欣賞書法。可你知道,書法是修身養性的佳徑,眼手合一,意到筆隨,整個身體都有一股氣韻。”

爸說完,回書房抽鴉片去了。他讓我叫媽去幫他點煙,可媽說她頭痛,出不了屋。我正要走時,媽對五媽說:“我不能讓她們說我閑話。”

我把這些告訴了爸,他問:

“你媽真病了?如果病了,得找大夫看看。”

我有點怕醫生,所以說:“她沒病。”

“那她現在幹嘛呢,是她跟你說不想來幫我嗎?”

我突然意識到我犯了個錯,我太蠢了,什麼都跟爸說了。我擔心媽會罵我,可又不知怎樣回複爸,我的臉變得蒼白。

“總為些小事糾纏不休。我都明白了。你媽是個大好人,她總想著別人,就是不想她自己和我,真有點傻。”

聽到爸說媽“傻”,我感著一股難以忍受的羞愧。我不知如何為媽開脫,隻是不喜歡用“傻”字來說媽,因為是我愚蠢地把一切告訴了爸。眼淚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來。爸有點吃驚,忙哄我說:

“別以為我在說你媽的壞話。沒有。如果說了,是爸的不對。好了,現在出去玩會兒。我帶你和五哥去法源寺,那兒的丁香花都開了。讓陸風備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