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一堂繪畫課(1 / 2)

從廣州回到北京以後,我身體一直不好。姐姐們開學時,爸媽把我留在家裏。北京的秋天很短,中秋一過,就是冬天了。屋裏要生火,出門得穿棉衣裳。盡管冬季寒冷而漫長,可在我早年記憶裏,它還是非常迷人。一想起來,便回味無窮。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陽光明媚、寒風凜冽的日子。

冬天天黑得很早。刮大風的晚上,我們總是早早就被轟上床。我經常天不亮就醒了,小身子貓一樣蜷縮在又厚又暖和的被窩裏,閉上眼,靜聽屋外呼呼的風聲。有時覺得挺遠,有時覺得風就要破門而入。我把自己想成一位冒險的英雄,奇異的景觀便浮現在眼前,想像力也隨著風聲變得越來越大膽、狂放。我常夢見自己在廣袤的大海上漂泊,波浪載著我在咆哮的海水裏起伏奔湧。我從來不感到害怕和絕望,相信希望就在一片新奇的土地上。有的時候,強勁的風呼嘯著卷走院子裏夏日用來遮陽的席棚,隻剩下光光的竹架。長短不一的竹竿變成眾多的樂管,狂風吹過,發出的聲音恰似美妙的天國音樂。我便在這奇妙有力的樂音中,任想像的羽翼自由翱翔:神仙披著美麗的長袍乘風飄舞,去參加天國音樂會。我也在裏麵,真快樂!

天一亮,大風漸漸停息了。遠處的汽車喇叭聲預示著新的一天的來臨:悲歡離合,幸福憂傷,平凡瑣碎。我常想某人某天會發生什麼事,越想越覺心煩。窗戶紙變成銀白色,過一會兒,染上淺淺的金黃,太陽升起來了。女傭走進寢室,捅開火。咕嘟咕嘟的開水聲提醒我該起床了。屋子裏又暖和又舒適。“你又不上學,還不多睡會兒。”傭人想讓我晚點起,我總是一骨碌爬起來,滿心歡快地跑出去。我心裏明白,今天跟平常沒什麼兩樣,還是什麼事也沒有,呆在一個地方,玩同樣的遊戲。但這並不妨礙我自得其樂,也從不使我感到失望或害怕新的一天的到來。

屋裏新貼糊了雪白的牆紙,窗戶紙也是白的,陽光照出精致秀雅的窗欞。火生得正旺。我把自己關在屋裏,欣賞起窗戶上掛著的那幅精美的水墨畫,上麵隻有用粗線條繪出的幾縷樹枝。畫家這幾筆要表現些什麼?枝頭的嫩芽,使我感到春暖花開的時節臨近了,夢想著野外生活。一隻小貓慢慢爬上窗台,伸伸懶腰,聳聳肩,又悠閑地走了。那悠然的樣子讓我猜到今兒是個陽光和煦的好天。幾乎每天早晨,我都能看見這隻貓,可從未逗過它。小麻雀老是在屋簷下的太陽地兒裏飛來飛去,嘴碰到窗玻璃便旋即飛開。看著它們在空中劃出的優美曲線,我想像自己在春日的河畔,小燕子繞著我飛來飛去,而且,雪白的屋子變成嫩綠色。這種感覺或許是我住過幾個月的廣州,媽的家鄉賦予我的。孤獨的情感和溫暖的天氣常把我帶回到那段日子。

晴天看媽刺繡,是我記憶裏的一首小詩。她那好看的手指,在竹繃子上下織來織去,發出細微悅耳的聲音,給人一種時空的和諧。一次,媽問我喜歡繡什麼顏色的鞋,我竟不知為什麼,眼裏忽然盈滿了淚水。

吃過午飯,姐姐們都上學去了。我溜到後花園,跟太陽地裏轉悠,想找點好玩的。累了,就坐在假山石上,欣賞四周的景致。眺望遠處,紫禁城宮殿輝煌莊嚴的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黃色的屋頂好像用金子鋪成,綠色的屋頂恰似美麗的翡翠,藍色的屋頂變成了蒼穹。橙紅色的城牆宛如一縷絲帶把它們美妙地綴結在一起。看到這些,心下生出疑問,紫禁城現在讓誰占了?媽和傭人告訴我,皇帝退了位,可並不說天子為什麼被趕走,我隻知道,革命黨掌了權,總統和他的人搬進了宮殿。媽說,他們中有些是爸的朋友。所有這一切使美麗的宮殿失去了神秘色彩。

過了一會兒,我又望向遙遠的西方,透明的光線把連綿起伏的西山勾勒得清晰可見,好似一堵絳紫色的水晶屏障,鬆樹和白塔更為這景色披上了幻影。我毫無目的地觀望了半天,模糊感到,所有這些大概都是什麼人事先設計好的。天好的時候,每種顏色搭配得是那麼完美和諧,令人神迷心往。這一切深深打動了我,它不同於我離開家鄉時那種對自然樸素的熱愛,在我獨自欣賞美景時,已有了一種思戀什麼的感覺。我思戀家鄉,夢想自己靜靜地坐在家鄉某地的山石上。一股離愁別苦慢慢襲上心頭,好像把石子扔進池塘,平靜的水麵濺起水花,圓圓的漣漪越來越大,最後消失了。

我在後花園無目的地溜來溜去,從地上撿起一根炭棍,令我想起姐姐們的墨筆。雪白的牆就在眼前,真想用這炭棍在上麵畫點什麼。我現在已經不記得當時畫了多長時間,隻記得白牆上畫滿了山水、動物和人。第二天,又去畫另一麵牆。打這以後,我天天都去畫,變成習慣了。

越看自己畫的畫,就越想畫,興致頗濃。一天,爸的一位朋友經過花園,停下來看我作畫,待了好長時間。我有些得意了,因為還沒有人肯停下來看我畫,即使傭人,隻是嘴上說喜歡罷了。

“有老師教你嗎?”爸的朋友和善地問。

我告訴他,我隻是畫著玩,沒找過老師。“畫得不錯,很有天分,將來能成個大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