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媽過門以後,爸買了一處大宅子,院套院,屋連屋。
前院有爸的客廳,不許孩子在那兒玩。爸除了會客,也不常在那裏。三媽住在二院,我隻跟媽去過一次。因為一見三媽,心裏就發慌,我怕聽到她的笑聲。其實,她不是笑別人,是在笑自己。她的使喚丫頭桃花總是向孩子們扮鬼臉,好像很看不起我們。媽和五媽住三院。爸的書房、寢室在後院。六媽住東廂房,說是為照顧爸。我去過幾次,都是爸要我們去的。
爸從早忙到晚,會客,進宮,出席晚宴。對他來說,呆在家裏可不是件容易事。每當媽的傭人賴媽看見爸的秘書受爸之托來請我們時,總說:“父親終究是父親,隻要有時間,就會想到孩子們。”爸的脾氣非常好,總是那麼和善親切。他常問我們:“昨天出去玩了嗎?”“有沒有去看戲?愛看什麼戲呀?”
爸的書房沿牆是一排書架,裝滿了各種各樣的書。我總想知道是怎麼印出來的。爸每天都在外麵忙,根本沒時間看書。他會為此惋惜嗎?我有時真想下決心向爸討些書來看,可一想到六媽那張塗了白粉的慘淡的長臉,像堵牆一樣擋在路上,就立刻打消了念頭。
每個套院都有一個小門與院子左側一條狹窄的小路相連,通向後花園。這條小路還通廚房和傭人的房間。午飯後,大人們打盹養神的時候,孩子們便常到花園來玩。我們喜歡花園勝過任何別的地方,在那裏,我們感到舒心愜意,從不覺著孤單煩悶。後花園有很多空心老樹,正好玩捉迷藏。我們用長竹竿打棗時,紅嫩的棗子雨一樣落下來,落在頭上,臉上,使人很開心。最好玩的是棗正掉進嘴裏。我們要是看到棗掉進誰嘴裏,就會笑個沒完沒了。後花園還有一大架葡萄,嫩綠色和紫色的葡萄宛若仙女們的眼睛。抬頭望去,令人心醉。甚至許多年後,當我想起那可口的酸味,都直流口水。假山石下有許多小生靈——蚱蜢、蛐蛐、甲蟲,還有許多古裏古怪叫不上名字的小昆蟲。把手伸進石洞,總能逮住一些奇怪的小蟲。這時我總想像自己是在無垠的大海裏搜尋。我們每天都去花園,每次都有新花樣。
孩子們還常找傭人玩。我現在仍記得,當孩子們淘氣、吵鬧的時候,大人就讓他們去找傭人玩。我很乖巧,在大人眼裏好像一隻“縮在角落裏的小貓”,沒人在意。外出時,媽總說:“一隻小麻雀飛走了。”我性情柔弱,也許因為是媽的第四個孩子,家中的第十個女兒,自然沒人留心。時間一久,我也習慣了。從傭人跟姐姐們的閑談中得知,我降生的最不是時候。盡管這個家有四五十口人,但當時隻有兩人知道媽又生了個女兒,一個是張媽,一個是去請接生婆的老門房王森。孩子生後第三天,接生婆去請家裏人來道喜。他們到這時才知道接生婆當然是衝著錢去的,因為道喜的人都要往盆裏扔錢,錢自然都歸她了。媽流著淚懇求張媽別說出去,張媽也流著淚反複說:“好,我不說,不然她們會說又生了一個……”一個什麼?她哽咽得講不下去了。一提起這事,張媽就慨歎:“老天也是瞎了眼,太不公平,不讓你媽這麼好的人得個兒子。好運全給了那些沒良心的。別人難受,他們才高興呢。”
媽那時雖隻有二十三四歲,卻發誓不再生孩子了。一次,朋友介紹來一個算命先生,說能準確地預知未來。家裏人對他算的命都很滿意。輪到媽,算命先生說她這輩子沒兒子的命,隻能生女兒。她將來要生七個女兒,用不著為命發愁。女兒們都能飛黃騰達,讓媽享福。算完,他又補充說:“按相書上說,這叫七星帶月。”三媽著實樂壞了,因為算命先生說她會生兩個兒子,將來做大官,真可謂吉星高照。看到媽痛苦的樣子,她樂得更歡了,並譏諷說:“要是誰上輩子知道自己是月神,該多來勁。有什麼失禮的地方,請原諒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說完大笑。媽氣得臉都紅了,可她什麼也沒說,隻有咽下淚水,露出一絲苦笑。
媽篤信命運,還有一個原因。我一歲時,媽又意外有了五個月的身孕。由於悲傷、勞累,媽在床上躺了近三個月。幸好五媽常來,幫她照看孩子。爸和三媽卻好像什麼也沒看見。媽認定這就是命。“就是英雄好漢也擰不過命。”媽向五媽訴苦的時候,常說這句話。五媽跟媽訴苦的時候,媽也是以此來安慰她。從她們的閑聊中,我開始懂得命運意味著什麼。我現在還記得,有許多次當我看見媽和五媽捂著臉傷心哭泣的時候,我的眼淚也禁不住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