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裏不哥公開即位和林與忽必烈對抗之勢形成後,李又借口南宋聚集兵力欲攻漣水,以及賈似道、呂文德來書,“辭甚悖傲”為由,要求給自己增加兵力,願意率兵渡淮攻宋。這一建議看起來是效忠於忽必烈,實際上是利用阿裏不哥事件,增強自己勢力的一個步驟。忽必烈當然也是很清楚的,他早在從鄂州退兵時,已決定與南宋保持和局,因此在當時要求渡淮攻宋,並不合忽必烈的戰略部署。而且當時阿裏不哥咄咄逼人,忽必烈汗位並不穩固,李在這種形勢下要求增兵、南進,其乘亂擴大自己的勢力的陰謀,怎能瞞得過忽必烈的眼睛,這一計劃當然為忽必烈所拒絕,令其“毋妄動”(《元史》卷206《李傳》)……但李另有所謀,一方麵以“宋人聚兵糧數十萬,列艦萬三千艘於許浦,以侵內郡”為由,要求忽必烈“選精騎,倍道來援,表裏協攻,乘機深入,江淮可圖”,另一方麵親自率兵攻宋,以造成既成事實。對此,忽必烈佯裝糊塗,虛與委蛇,對他的戰功,給“金符十七、銀符二十九”以示獎勵;“中書省議與(李軍)矢三萬”,忽必烈“詔給矢十萬”,極力穩住李。從正統元年到正統三年,李連年以防禦南宋為由,修繕益都城池,要求增調兵馬,擴大自己的軍權,向忽必烈要求調撥大量兵器糧食和賞賜。中統三年初,李自認反蒙自立的準備已經充分,令其留於上都做人質的兒子李彥簡逃回益都,四月突然起軍,盡殺蒙古戍軍,將漣(水)、海(寧)三城獻於南宋,以換取南宋的中立,自率大軍浮海北上,陷淄州(今臨淄),攻蒲台(今濱州市境),山東全境震動。但老百姓對這位向來橫行霸道的軍閥並不欣賞。“民聞反,皆入保城郭,或奔竄山穀,由是自益都至臨淄數百裏,寂無人聲”(《元史》卷206《李傳》)……
忽必烈早在中統二年末親征阿裏不哥時,就得知李心懷不軌的情報,在昔木土納戰役中取得勝利後,乘阿裏不哥北退之時,班師南歸,回到燕京,準備應付李的叛亂。中統三年二月,李正式舉起反旗,消息傳到燕京,忽必烈立即向全國詔告李反叛罪行,派軍征討。命水軍萬戶解成、張榮實,大名萬戶王文傒,萬戶嚴忠範率軍會於東平(今山東東平縣);歸德萬戶邸浹、手元帥薛軍勝會於濱棣(今山東濱縣);以親王不者總督諸軍,征討李。經數十戰,圍李於濟南,同時增派左丞相史天澤趕赴前線,總督諸軍,任總指揮之責,又任命不隻兒也不幹及平章趙璧為山東行中書省事。李在諸路大軍包圍下,堅守三月,城中食盡,人心離散,軍士紛紛縋城而出,城破在即,李被迫投大明湖自殺未遂被擒,為史天澤斬首於軍前。
李之變,其影響遠遠大於阿裏不哥之亂。為了鎮壓李,動用了自潼關以東、黃河以南所有蒙漢軍隊,幾乎動用了當時忽必烈所掌握總兵力的十之六七,戰事長達半年之久,南宋乘機奪去城池七座,山東、河北、遼西數千裏,均為之震動。這是忽必烈即位後遇到的又一大考驗和鬥爭。
李變亂事件,牽涉到了當時的平章政事、行中書省事王文統。王文統益都人,是李全的同鄉,早年“遍於諸侯,無所遇”,乃投靠於李,為李子李彥簡的老師,後王文統以女妻李,成為李的嶽父兼謀士。忽必烈未即位之前,已聽到他的大名,即位之初,即召見王文統並十分信任。當時初設中書省,以總內外百司之政,竟任命王文統為首任中書省平章政事,全麵負責行政事務。諸凡當時蒙古中央政府的一切設施,均由王文統負責和參與,史稱“元之立國,其規模法度,世謂出於文統之功為多”(《元史》卷206《李傳》)……但此人雖頗有才能,卻野心太大,不能容人,竇默等在忽必烈麵前曾說“此人學術不正,必禍天下,不可處以相位”。而忽必烈卻恪遵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則,對其深信不疑,並委以行政大權。李叛後,朝廷內外皆傳言是王文統教唆李反叛,忽必烈親自審問,王文統矢口否認,但承認他知道李欲反,而且有心要檢舉此事。忽必烈最後向其他漢臣征求對王文統的處理意見,竇默、姚樞等皆主張處死,王文統遂被殺頭。李有反心,王文統是清楚的,但是否參與了他的叛亂活動,似乎仍可討論,關於王文統與李共同謀反一事,史家似已定論,然疑點仍然不少。其一,李叛亂之前,其子彥簡由京師逃歸,如果王文統是同謀,即使李不幫助其嶽父、謀士從京師逃出,王文統自己也會逃出京師,不可能在京師等死。其二,在難於給王文統定罪時,“會遣人持文統三書自水至”,王文統的罪名主要是根據這三封信定的。然而《元史》說這三封信是由李派人送到朝廷的,這就使人百思不得其解,李為什麼會在起事不久,好端端出賣他的嶽父和同謀呢?其三,這三封信中隻有一句涉及謀反的話,即“期甲子”,對此,王文統有解釋,根據他的解釋,隻能說他知道李要謀反,還難以確定他是這次叛亂的同謀。是否就應論死,亦顯得有些草率。王文統最後落此下場,與他不能容人有很大關係,落井下石的可能是很大的。這樣一位深受忽必烈信任的人,被確認是李叛亂的同謀,對當時剛剛建立政權的蒙古統治者,無疑是非常巨大的震動,這對忽必烈以後對漢人的任用和看法,都有很大的影響。
李的叛亂,是忽必烈即汗位後遇到的第二個沉重的打擊,其嚴重性並不比阿裏不哥的叛亂輕。這是因為阿裏不哥叛亂的據點在漠北,本身經濟基礎差,兵力弱,支持他的各親王地處偏遠,不可能短期調集大量軍隊前來支援,他在中原勢力很小。而忽必烈依靠中原雄厚的經濟實力,充足的兵源和大批能征慣戰的部隊,特別是有大批對各方情況均十分了解的漢族謀士,在這一點上,優劣是很明顯的。而李叛亂就不一樣。李有苦心經營幾十年的根據地——山東,和裝備精良的幾十萬大軍,他可以利用對忽必烈威脅最大的南宋,給忽必烈造成巨大的損害,他的叛亂還可能引起漢族世侯們的觀望、效尤,甚至煽起內地漢族的民族情緒和騷動,引起連鎖反應,使忽必烈後院起火。因此忽必烈對此十分重視,並有幾分擔心。但是這一切沒有發生,反而是在漢族世侯為主的兵力鎮壓下,在不到半年的時間,李的叛亂就被消滅了。這就不能不探討一下它的深層次的原因。
李的叛亂活動,在當時情況下是一種反動,即逆曆史潮流而動的行為。
這場叛亂雖然主要是漢人領導,漢人為主,但它沒有民族性,它沒有提出任何民族方麵的要求。因為李從其祖父輩起,就是在女真族的統治之下成長的,他們雖曾投靠於南宋,但那並不是基於民族願望和利益的行為,而是為了自己的權勢。以後棄南宋投蒙古,那更是為了保存自家的勢力,尋找機會以求更大發展。所以他雖投靠蒙古政權,實際上卻利用南宋壓蒙古,利用蒙古壓南宋,從中漁利,以保存和擴大自己的勢力。因此,他們本身就不具備代表漢民族的性質。他們的行為當然也不具有反對蒙古政權壓迫、剝削的性質,因為他們本身就是剝削者、壓迫者,他們稱霸山東,對當地百姓和其他居民的壓迫、剝削,一點也不比其他蒙古官員輕。他們起兵反抗忽必烈的唯一目的,就是想擺脫蒙古政權的束縛,進一步擴大自己的勢力,稱王稱帝而已。他們這樣做,在當時隻能對剛剛趨於穩定的中原政治局麵,造成更大的震蕩,對剛剛有一定秩序的社會經濟和生活,再一次帶來更大破壞和紊亂。因此,他們的叛亂活動,得不到社會各階層的支持,也得不到漢族官員、世侯們的支持,其失敗當然也就是必然的了。
四、消除漢族世侯勢力
李之亂帶來的一個有深遠意義的事件,就是促使忽必烈下決心消除漢族世侯的勢力。在窩闊台、貴由、蒙哥時期,為了更多招來金朝、南宋官員,對擁有重兵的降將,皆允其保留兵權,占據地盤,甚至可以世襲其位。當時在山東益都的李全、濟南的張宏、東平的嚴忠濟就是這種稱霸一方的降將,他們握有重兵,各據一方,設有行省,世襲其職。這實際上也是蒙古草原貴族在中原地區沿襲分封諸貴族的傳統觀念,進行統治的一種老辦法,當然也是盡力爭取各種勢力歸附蒙古,為其所用的一種策略。而忽必烈一方麵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承認現實,另一方麵也在伺機廢除。因此當李叛亂被平定後,忽必烈乘亂取消了山東三家軍閥的世襲特權,削弱了一部分地方勢力。王文統事件,也給忽必烈留下了強烈的不良印象,此後他任命中央和地方官員時,民族成分越來越受到重視,漢族官員的地位和權力,受到很大影響和限製。
史天澤是當時漢族世侯中勢力最大的一個家族。他是今河北永清人,其父史秉直,家室富有,木華黎南征時,率鄉裏歸服。後其長子史天倪被授以萬戶,“統諸降卒”,並選“壯勇於人為義兵,號清樂軍”,隨木華黎南征北戰,多有功績,命為河北西路兵馬都元帥,後被叛將所殺。史天澤承其兄職為都元帥。窩闊台時,史天澤被任為“真定、河間、大名、東平、濟南五路萬戶”(《元史》卷155《史天澤傳》。)是當時漢軍三萬戶之一,開府真定。至蒙哥時,賜衛州(今河南汲縣)五城為分邑。忽必烈未即位之前,就十分賞識其才幹,推薦他為河南、陝西經略使,對擁立忽必烈為帝,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忽必烈曾任其為中書右丞相,以後在平定阿裏不哥和李的叛亂中,都起了重大的作用。當時史氏家族成員,以史天澤為首,數十人列位朝中,掌握著中央和許多地方的軍政大權。李事件發生,當時一般認為是由於漢族諸將權太重、兵太專所致。忽必烈亦決意削弱諸漢族世侯的兵權,遂起用無世侯背景的董文炳,“代史氏兩萬戶為鄧州光化行軍萬戶、河南等路統軍副使”(《元史》卷156《董文炳傳》)……史天澤也已窺視到忽必烈的心意,為了使忽必烈放心,主動提出“兵民之官,不可並在一門”,並要求從史氏家族開始實行,當時主動解除兵權的史家子弟就達十七人之多。明代人祝允明著《前聞記》“李”條中記載,李被捉後,對審問他的張宏(張榮之孫)、嚴忠範(嚴實之子)及史天澤等說:“你每與我相約,卻又不來。”特別對史天澤說:“你有文書約俺起兵,何故背盟?”如果真有其事,史天澤等人就有瞞天過海之術,也無法掩蓋此事,忽必烈肚量再大也不可能繼續讓史天澤等人執掌兵權。因此,明人所記,違反常理,是不可信的。全麵考察史天澤父子所行所為,他們對蒙古統治者的態度與李父子對蒙古統治者的態度和關係,完全不同。史氏雖有權勢,但與蒙古統治者從無隔閡,南征北戰,令行禁止,並未形成獨霸一方、尾大不掉的割據態勢,他們與蒙古人,利益一致,休戚與共。而李自其父李全以來,雖是蒙古,卻與南宋藕斷絲連,擁兵自重,獨霸一方,以蒙古打南宋,挾南宋以威蒙古,並不與蒙古休戚與共,最後能起兵造反,正是他這一係列活動的必然結果。與史天澤同時被逐漸削去世侯地位的,還有幾位漢族世侯,其中比較重要的有:
在今河南東部、山東西部地區是漢族世侯嚴忠濟家族。嚴忠濟是今山東泰安長清人,其父嚴實,在金朝時“不治生產,喜交結,落魄裏社間”(《元史》卷148《嚴實傳》)……後從軍,為百戶,在抗擊南宋和蒙古的戰事中立功,被任命為長清尉、長清令。後歸降南宋,被任命為濟南治中,因武功,屢被升遷,於是太行以東,皆受其節製。1220年,蒙古軍在木華黎統帥下,在中原地區屢屢獲勝,嚴實“知宋不可恃”,挈所部以彰德(今河南安陽)、大名(河北大名)等河北、河南交界處三十餘萬戶,投降於木華黎軍前,被授予金紫光祿大夫、行尚書省事。後覲見窩闊台於和林,授東平路(治所在今山東東平縣)行軍萬戶。嚴實死後,由二子嚴忠濟襲職,其弟忠、忠範亦被任命為萬戶,於是在河南、山東之間,形成了嚴氏家族世侯集團。李叛亂被平定後,忽必烈將嚴忠濟調入大都做寓公,又免了其弟忠的萬戶,隻留忠範代其為萬戶,實際已將嚴家勢力的弱。
在今河北地區的漢族世侯是張柔家族。張柔易州定興人,金貞(1214—1217年)年間在河北聚結隊伍,保衛鄉裏。後被擢為定興令,累遷至昭毅大將軍、遙領永定軍節度使(今河北蠡縣),兼雄州(今河北雄縣)管內觀察使,權元帥左都監,行元帥府事,其政治、軍事地位已經很高。後更升至驃騎將軍、中都留守兼大興府尹、本路經略使、行元帥事。1218年與木華黎戰,兵敗被俘,遂以眾降,成吉思汗複其舊職。張柔率部南征北戰,不幾年,攻克“深(今河北深縣南)、冀(今河北冀縣)以北,真定(今河北正定)以東三十餘城”(《元史》卷147《張柔傳》。)被授於榮祿大夫、河北東西等路都元帥,號拔都魯,置官屬,世侯的地位已完全形成。此後隨窩闊台、貴由在滅金及平定中原各地的戰鬥中,確實起過重大作用。蒙哥即位後,移鎮亳州。忽必烈征南宋時,隨同攻鄂。忽必烈回師北上,命張柔統領前線蒙古、漢軍俟命。應該說,蒙古曆代大汗及忽必烈對他都十分信任,他也為蒙古統治者立過很大戰功。李叛後,張柔被召,入衛京師。中統二年他自己請“致仕”,由其第八子弘略襲職。次年也被解除兵權,宿衛京師。河北張柔家族世侯地位,實際上被取消。
在今山西、河北北部及四川成都,是劉柏林、劉黑馬家族的力量。劉柏林是濟南人,金末為威寧防城千戶。1212年降成吉思汗後,攻金西京有功,授西京留守,兼兵馬副元帥。以威寧(今內蒙古興和縣,與河北、山西相鄰)為駐地。其子劉黑馬,1222年襲父職,至窩闊台時,“充管把平陽(今山西臨汾)、宣德(今河北宣化)等路管軍萬戶仍僉太傅府事,總管漢軍”,是當時漢族三萬戶之首,深受窩闊台信任。1241年“改授都總管萬戶,統西京、河東、陝西諸軍萬戶”。1257年蒙哥設成都路,並命劉黑馬“管領新舊軍民小大諸務,賜號也可禿立”(《元史》卷149《劉伯林·劉黑馬傳》)……中統元年為“成都路軍民經略使總管萬戶”。李叛變時,劉黑馬亦病故。其子劉元振襲世職後,被逐漸削去兵權,“降為成都副萬戶”(《元史》卷149《劉元振傳》)……這是漢族世侯中最早被授萬戶的家族,也是被最早解除兵權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