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賊勢大亂,江西不久亦當震動,兩湖亦難安枕。餘寸心坦坦蕩蕩,毫無疑怖。爾稟告爾母,盡可放心。人誰不死,隻求臨終心無愧侮耳。家中暫不必添起雜屋,總以安靜不動為妙。
寄回銀五十兩,為鄧先生束脩④。四叔四嬸四十生日,餘先寄燕窩一匣、秋羅⑤一匹,容日續寄壽屏。甲五婚禮,餘寄銀五十兩、袍褂料一付,爾即妥交。賦立為發還。
滌生手示
【注釋】
①藻麗:指華麗的文詞。
②險奧:奇特深奧。
③戛戛(jiá)獨造:別出心裁,富有創造性。
④束脩(xiū):送給教師的報酬。
⑤秋羅:一種質薄而輕﹐有條紋的絲織品。
【當代闡釋】
文章當求珠圓玉潤
“言之無文行不遠。”簡單地說,如果想要文章流芳百世就必須借助美麗的語言,雖然我們在行文時一貫強調樸素的美,但是要使格高韻遠、理奧趣深的宏達議論傳之久遠,還必須以飛揚文采為之添翼。
曾國藩深察:“無論古今何等文人,其下筆造句,總以‘珠圓玉潤’四字為主。無論古今何等書家,其落筆結體,亦以‘珠圓玉潤’四字為主。”這種珠圓玉潤的蘊藉文采,必須借助於富麗的詞藻。因而,曾國藩在字諭紀澤信中強調:“爾作時文,宜先講詞藻。”而欲求詞藻富麗,則“不可不分類抄撮體麵話頭(指典故、詞藻、箴言、警句之類的彙纂)”。他認為凡文人“不可無手抄夾帶小本”,惟隨身帶著筆記小本,學“昌黎之記事提要,纂言鉤玄”,隨時隨地“抄撮”他人獨造、精當、妙絕、富麗的詞藻,並銘印於心,待自個下筆時,方可入左右逢源“如有神”的佳境。
那麼什麼是“圓”?圓指的是文章字句暢通,音韻流轉,琅琅上口,宜頌易記。曾氏在其著名的“八本”中說道“作詩文以聲調為本”,“聲調”二字即他多次說得“聲調鏗鏘”的意思。曾氏說“餘於古人之文,用功甚深”,可見他在熟讀熟研古人文章之後,得出的最大體會便是為文當圓,亦即為文應聲調鏗鏘。
曾氏所說的古人文章,大致相當於我們今天所說的散文,散文從其本質上來說屬於文學作品,其用詞遣字、造句某片等,都應講究藝術修飾。曾氏從諸多的藝術手法中拈住一個“圓”字來作為第一要素,這是他個人獨特的驪珠,然也給與我們以啟發。試想想,有哪一篇傳誦極廣,被人隨口可背的古人名文,不是珠圓玉潤、聲調鏗鏘的呢?
4、同治元年八月初四日諭紀澤
【原文】
字諭紀澤兒:
接爾七月十一日稟並澄叔信,具悉一切。鴻兒十三日自省起程,想早到家。
此間諸事平安,沅、季二叔在金陵亦好,惟疾疫頗多,前建清醮①,後又陳龍燈獅子諸戲,仿古大儺②之禮,不知少愈否?鮑公在寧國招降童容海一股,收用者三千人,餘五萬人悉行遣散,每人給錢一千。鮑公辦妥此事,即由高淳、東壩會剿金陵。希帥由六安回省,初三已到,久病之後,加以憂戚③,氣象黑瘦,咳嗽不止,殊為可慮。本日接奉諭旨,不準請假回籍,賞銀八百,飭地方官照料。聖恩高厚,無以複加,而希帥思歸極切,現其病象,若非回籍靜養斷難痊愈。渠日內擬自行具摺陳情也。
爾所作擬莊三首,能識名理,兼通訓治,慰甚慰甚。餘近年頗識古人文章門徑,而在軍鮮暇,未嚐偶作,一吐胸中之奇。爾若能解《漢書》之訓詁,參以《莊子》之詼詭④,則餘願償矣。至行氣為文章第一義,卿、雲之跌宕,昌黎之倔強,尤為行氣不易之法,爾宜先於韓公倔強處揣摩一番。京中帶回之書,有《謝秋水集》(名文濤,國初南豐人)可交來人帶營一看。澄叔處未另作書,將此呈閱。
滌生手示
【注釋】
①清醮:謂道士設壇祈禱。
②大儺(nuó):歲末禳祭,以驅除瘟疫。
③憂戚:憂愁煩惱。
④詼詭(guǐ):詼諧奇詭。
【當代闡釋】
行氣為文章第一義
何謂“行氣”,“行氣”即指立文要旨、主旨。文章的主旨從哪裏來呢?當然要從對具體材料的分析感悟中來。在實際生活中,我們接觸到各式各樣的人和事,得到了大量的實際材料,獲得了多方麵的切身體驗。對這些材料和體驗,運用正確的立場、觀點和方法,仔細地進行分析研究,就會逐漸形成一些初步的認識,這種認識在進一步分析材料的過程中,若能強化並明晰起來,就會形成文章的主旨──中心思想。
中心思想一旦確定,就對材料起統率作用。能指導寫作中對材料的取舍以及詳略的安排。占有的材料多,卻不一定都寫進文章中:凡是跟文章主旨無關的一概不要;跟主旨相關的也要分清主次,應該選取那些最能表現主旨的重要、典型、生動的材料詳細展開。惟其如此,才能把文章主旨表達得鮮明、突出。
例如魯迅先生在寫作《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時。寫到了“百草園”和“三味書屋”兩種生活環境,寫到的人有“我”、長媽媽、閏土的父親、書塾裏的先生和同學等,寫到的事有園中捕鳥、拔何首烏、長媽媽講故事、入學、讀書、逃學、畫畫等,反映了作者童年生活的許多方麵。作者選擇的材料雖多,卻都從正麵或側麵為一個目的服務──讚美自由自在的生活,反對對兒童天性的壓製。為此,作者詳寫了百草園中的生活、有趣的景物、捕鳥活動、課堂上秩序的雜亂、逃課的樂趣,略寫了離開百草園到書塾的過程、拜師以及畫畫等,所以文中寫到的材料雖多,卻絕不散漫蕪雜。如此看來,要寫好一篇文章,首先要確定出一個鮮明的中心來。
一生甚好韓愈雄奇之文的曾國藩,深得“行氣”之道:他認為“行氣為文章第一義”,“以行氣為上,造句次之,選字又次之。”而且在他看來“卿、雲之跌宕,昌黎之倔強,尤為行氣不易之法。”這就是說,司馬相如、楊雄文氣縱橫不拘而頓挫鏗鏘,韓愈文氣卓絕,則更是立意邃遠宏達而難以效法。故而,他冀望其子從韓文的倔強中揣摩行氣之法,以達文旨雄奇高古之境。
5、同治四年六月初一日諭諸兒
【原文】
字諭紀澤、紀鴻兒:
閏五月三十日由龍克勝等帶到爾二十三一稟,六月一日由馹遞到爾十八日一稟,具悉一切。羅家外孫既係漫驚風①,則極難醫治。
餘於二十五日渡洪澤湖麵二百四十裏,二十七日入淮。二十八日在五河停泊一日,等候旱隊。二十九日抵臨淮。聞劉省三於二十四日抵徐州,二十八日由徐州赴援雉河,英西林於二十六日攻克高爐集。雉河之軍心益固,大約圍可解矣。羅、張、朱等明日可以到此,劉鬆山初五六可到,餘小住半月,當仍赴徐州也。毛寄雲年伯至清江,急欲與餘一晤。餘因太遠,止其來臨淮。
爾寫信太短。近日所看之書,及領略古人文字意趣,盡可自控所見,隨時質正。前所示有氣則有勢,有識則有度,有情則有韻,有趣則有味,古人絕好文字,大約於此四者之中必有一長。爾所閱古文,何篇於何者為近?可放論②而詳問焉。鴻兒亦宜常常具稟,自述近日工夫。此示。
滌生手草
【注釋】
①漫驚風:即慢驚風,小孩兒所得的一種病名。
②放論:高談闊論。
【當代闡釋】
真誠是文章的靈魂
好文章有若幹標準,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要有真情實感。羅丹說得好“藝術是一門學會真誠的功課”,作者首先要固守自己的“童心”,以真誠而堅持真理,以真誠而直麵人生,以真誠坦蕩的情懷擁抱生活和世界。
《周易》上說“修辭立其誠”,這裏的“修辭”是指講話和寫文章;“誠”是指說寫者在講話和文章中表露的真情實感。劉向、楊雄稱讚《史記》“其文直,其事核(翔實正確),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精神;王充把“疾虛妄”定為自己寫作的原則。這都說明了前人對包括真情實感在內的文章的真實性問題非常重視。他們認為,文章應該事真,情真,理真,否則,就猶如剪彩為花,刻紙為葉,不可能有生命活力。
曾氏對於好文章的評價為“有氣”、“有勢”、“有識”、“有度”、“有情”、“有韻”、“有趣”、“有味”,但他最為看重的還是“有情”,也就是詩文中的真實感情。他說“作詩文有情極真摯,不得不一傾吐之時。然必須平日積埋既富,不假思索,左右逢源,其所言之理,足以達其胸中至真至正之情,作文時無鐫刻字句之苦,文成後無鬱塞不吐之情,皆平日讀書積理之功。”文貴真情,真情又在於平時積蘊,積蘊得厚實,自然一被激發,就隻顧往外傾就是了,自然至極。
讀《古文觀止》時,諸葛亮的《出師表》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警句,為後人所景仰,諸葛亮為國盡忠、為事業獻身的雄心壯誌也感動了曆代文人;李密的《陳情表》裏寫到他與祖母的關係“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形容祖母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言真意切,終於打動了皇帝,最終準許其辭官,在家奉養祖母。可見好文章的靈魂是真情實感,是靈魂的自然流露,是對人對事對景對情的真實反映,所謂文章做法,文句華麗都是次要的。從曾氏的論述中,我們也能體會到這一點。
6、同治四年七月初三日諭紀澤
【原文】
字諭紀澤、紀鴻兒:
紀澤於陶詩之識度不能領會 ,試取《飲酒》二十首、《擬古》九首、《歸田園居》五首、《詠貧士》七首等篇反複讀之,若能窺其胸襟之廣大,寄讬之遙深,則知此公於聖賢豪傑皆已升堂入室。爾能尋其用意深處,下次試解說一二首寄來。
又問有一專長,是否須兼三者乃為合作。此則斷斷不能。韓無陰柔之美,歐無陽剛之美,況於他人而能兼之?凡言兼眾長者,皆其一無所長者也。鴻兒言此表範圍曲成①,橫豎相合,足見善於領會。至於純熟文字,極力揣摩固屬切實工夫,然少年文字,總貴氣象崢嶸,東坡所謂蓬蓬勃勃如釜上氣。古文如賈誼《治安策》、賈山《至言》、太史公《報任安書》、韓退之《原道》、柳子厚《封建論》、蘇東坡《上神宗書》,時文如黃陶庵、呂晚村、袁簡齋、曹寅穀 ,墨卷如《墨選②觀止》、《鄉墨精銳》中所選兩排三迭之文,皆有最盛之氣勢。爾當兼在氣勢上用功,無徒在揣摩上用功。大約偶句多,單句少,段落多,分股少,莫拘場屋③之格式。短或三五百字,長或八九百字千餘字,皆無不可。雖係《四書》題,或用後世之史事,或論目今之時務,亦無不可。總須將氣勢展得開,筆仗使得強,乃不至於束縛拘滯,愈緊愈呆。
嗣後爾每月作五課揣摩之文,作一課氣勢之文。講揣摩者送師閱改,講氣勢者寄餘閱改。四象表中,惟氣勢之屬太陽者,最難能而可貴。古來文人雖偏於彼三者,而無不在氣勢上痛下工夫。兩兒均宜勉力。此囑。
【注釋】
①範圍曲成:出自《周易·係辭上》:“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解說天地的一切變化而點到即止,敘作萬物的所有規律而沒有遺漏。
②墨選:明清流行的八股文選本。從流傳的八股文章中選編成書供應試者學習、摹仿。
③場屋:科舉考試的地方,又稱科場,引申指科舉考試。
【當代闡釋】
文章須有氣勢
以“氣”論文,在中國素有傳統。所謂“氣”,一方麵是指人的精神、意誌所產生的內驅力;一方麵是指作品內容通過語言形式表現出來的氣勢。兩者有因果關係。韓愈說:“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文章之氣是在語言流暢得宜的前提下產生的;而語言的流暢得宜,則是人之“氣”的表現特征及其力度決定的。
文章的“氣勢”當然不能僅從字麵上去理解,它有著更深刻的內涵。比如,“跌倒了也要抓一把泥土爬起來”、“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等等,這些經典語句都體現了文章的氣勢。由此,我們可以把氣勢理解為:通過語言表達出來的、文章所潛在的想象力、擴張力、感召力,它帶給人們的不僅是視覺上的衝擊,更重要的是思想上的感染和對靈魂的淨化。
曾氏自己的文章以及以他為宗師的湘鄉文派,其與桐城派文章的一個最顯著的區別,也就在氣勢上。他將文章與書法作為同一個審美對象看待,認為皆須氣勢貫注,能達到這種境地的,即便是小有瑕疵,仍不失為上品。這與王船山的氣為文章之帥的觀點一脈相承。他認為“少年文字,總貴氣象崢嶸”。作文“當兼在氣勢上用功,無徒在揣摩上用功”。
那麼怎樣才能讓自己的文章寫出“氣勢”?
“氣勢”是氣質在文章中的必然流露。如果作者的思想境界達不到一定的高度或對事物的理解達不到一定的深度,就很難寫出“氣勢恢宏”的篇章。故事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中有這樣一個鏡頭:毛澤東站在壺口瀑布岩邊,麵對洶湧澎湃、咆哮而瀉的黃河,從心底發出由衷的感歎:“世界上什麼都可以藐視,唯獨不能藐視黃河,因為它是中華民族的象征!”短短的三句話,把一代偉人誓讓中華民族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和為之不懈奮鬥的精神展現得淋漓盡致。在這裏,偉人的“氣質”與解說詞的“氣勢”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
另外文章的氣勢是通過語言“釀造”出來的,語言缺乏氣勢,寫出的文章自然不會有爆發力。所謂“厚積薄發”,就是要重視語言積累,特別是廣泛搜集有氣度不凡的語言,為我所用。同時也要反複的練習,曾氏在教導兒子作文時,就要求兒子經常練習寫作,長短雖然沒有限製,內容也不與約束,但是無論寫什麼,都要“總須將氣勢展得開,筆仗使得強,乃不至於束縛拘滯,愈緊愈呆”。每月“作一課氣勢之文”寄給自己,他親自閱改,應該也是這麼智者多年經驗積累的真知灼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