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屬於你的那顆小星星08(2 / 3)

睡不著,我常盯著那樹影看,一邊在心裏以國畫的筆法描摹那一根根長長的葉子。描,這個失眠的動作,就由那時形成。

對,描,我幾十年來的失眠夜,常做描的動作,可能在心裏描一張畫,可能是臨一幅字,尤其學了草書之後,白天練字,晚上就帶進了夢,夢一半,眼張開,正在心裏寫到一半。

那描,也可能以背書的方式出現,上床前背的課文,整夜在夢裏複誦。半夜醒來,正背到中間,就張開眼,把它背完。所以有些課文,別人在考試之後,忘了大半,我卻可能愈背愈熟,改天再考一次,成績還會進步。

按說這描摹與背誦,應該對學習很有幫助。可是,有利就有弊,弊在我不想描、不想背,它仍然在腦海裏自己進行,揮之不去。

大學聯考前,失眠更嚴重了。本來要做“拒絕聯考的小子”的我,不得不向製度屈服,白天K書,晚上K書,夜晚一兩點鍾上床,眼前好像爬滿糾纏的藤蔓。我開始吃安眠藥,起初很管用,昏昏沉沉的,倒上枕頭就不省人事。可是藥效愈來愈差,由半顆增加到了兩顆半。吃藥之後,照說明書上說的,不立即睡,坐在桌前,桌子開始轉,好像漸漸浮上了天空。躺下去,腦海裏轟然一聲,跟著,又清醒了。然後,每次翻身,就轟一聲;不動之後,又回歸清醒。

愈在睡前怕失眠,愈會失眠;愈在失眠時希望睡著,愈睡不著。上床時已經不早了,第二天還要去學校,還得應付模擬考,我不能沒有足夠的精神。鍾表的移動變得愈來愈清晰,好像每一秒,都是一滴血,從心頭滴落。時間正流逝,早晨正來臨。微微地張開一線眼睛,看看窗外,天是不是還黑?稍稍抬起頭,聽外麵,對門做饅頭的是不是已經開了門?伸手摸過小鬧鍾,摸索上麵的熒光字,天哪,已經四點半!

突然間,渾身冒出冷汗,愈睡不著了。

睡不著的時候,恨自己,氣得想給自己頭上幾拳,捶昏了,讓它昏睡。也恨自己不會數羊,數著數著,又想到了別的地方。我那時甚至恨窗外的小鳥,怨它們為什麼那麼早起,造成我心裏的威脅。

所幸進大學,失眠好多了。也非不再失眠,而是不再跟它計較。早上如果是素描課,我大可以遲到;如果是英文課,我大不了重修。如果是國文課,不上也沒關係。心裏既然放得開,就無所謂失眠,隻能稱之“沒睡著覺”。

那時候最愛阮籍的一首詩:“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我也喜歡胡適之的“依舊是月明時,依舊是空山夜,我踏月獨自歸來,這淒寂如何能解?翠微山上的一陣鬆濤,驚破了空山的寂靜;山風吹亂了窗上的鬆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

每當睡不著的時候,我都想這兩首詩,也就學阮籍,起坐彈琴;學胡適,畫我紙門上的檳榔樹影。我常熄著燈,獨自對著夜窗,看下麵人家的燈火漸疏,遠遠一棟小樓上的燈火猶明,想那或許也是個失眠的“夜之族”。

我也喜歡看月光從屋頂上灑下的感覺,在夜晚迷蒙的水汽中,月光像是一絲絲地墜落。從我的小窗,仰頭,不見月,隻有一片白白的光暈,覺得自己仿佛沐浴著冷冷的“月之華”。

從那時,我就常畫月,以水墨渲染,也以噴霧表現,我把宣紙先折皺,再含著一枝L形的噴管朝紙上吹墨。隨著紙的高高低低,吹出凹凸的效果。

我也愛以古人的詩詞入畫,“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惟憐一燈影,萬裏眼中明”、“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都是我常畫的詩意。

或許少年任俠,我更喜歡“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露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在小樓上,一個纖美的女子,偎在男人的懷裏,這畫麵我試了許多張,雖都不甚滿意,但總是一邊畫,一邊想那少年的風流倜儻與女子的似水柔情。

結婚之後,仍失眠,隻是身邊多了另一個眠者,有時候壓在肩上,便忍著,不動,靜靜聽她的呼吸。

那時喜愛的詩詞也不同了,總想起蘇軾的《悼亡詞》:“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岡。”

兒子將出世,有一天夜裏,妻問我取什麼名字,我正想到“小軒窗”,就說:“叫軒吧!”

初到國外,因為研究所的課都在晚上,後來教書,也多半把課排在下午,所以失眠的情況好了一陣。

也不是真不再失眠,而是由於徹夜畫畫寫作,總是晝夜顛倒,既然夜裏不眠,也就沒了所謂失眠。隻是四十歲以後,又有了新的困擾。

畢竟不再是少年時。常常熬了夜,就疲累得厲害,造成次日不能再熬。辭掉教職之後,改為下午創作,早早就寢,問題就更嚴重了。

倒也不是難成眠,而是易醒。醒後睡不著,有一種特殊的慌亂。依舊畫著圈圈,描著草書,早年背的詩詞也依然一行行流過眼前。川端康成死後,日本的藝評家今東光曾說:“唯有毫無理由的自殺,才是真正的自殺。”我想中年以後,無所謂、無所為的失眠也是如此,不必想什麼,不是愁什麼,隻是難眠。那才是真正的失眠。

當然,也可能是中年以後的心緒更亂了。雖不明著想,總在暗中想。每個夜晚,看似沉睡,實際是把心扔出去,要那心去找靈感。我常在睡不好時對妻說,既然失眠,就用來想文章、想畫、想往事。

妻說得妙:“就因為你愛想,所以睡不著。”

失眠夜確實是最宜於思想的,因為不想白不想,反正醒著也是醒著,何不把握時間?

所以最近我常在睡覺熄燈之後,突然像是觸電一樣,跑回書房,找我的寫作大綱,或是翻一翻平日收集的寫作材料,然後去睡,睡了醒,醒了想。我的作品常是集合幾個看來不相幹的故事,成為一個人生哲學。那些故事可能放置經年,都沒能組合在一起,卻往往帶到失眠夜,反複咀嚼之後有了頓悟。

失眠夜是最能悟的。

窗外傳來唧唧的蟲聲、嗚嗚的貓頭鷹叫聲、遠處救護車奔過的音響和更遙遠處海上的汽笛聲。每個聲音都代表著一個空間,一個有形的,以及想象的空間。

於是天地變寬了,使我可以把思想的觸角伸到地極。在清醒與睡意之間,也最沒有牽掛,仿佛喝了酒,少了掛礙,更能“胡思亂想”,那是夢與醒交會的產物,如同摩洛哥,在非洲和歐洲的交會處,能融合兩大洲的文明,產生一種特別的風情。失眠夜玄想出來的,也能在現實與超現實之間,抓住一種特別的神韻。

大概因為“心猿”和“意馬”沒了羈絆,有時候,它們能帶回天外飛來的靈感,使我不得不立刻點亮燈,寫在床頭的小本子上。第二天清醒時翻閱,可能覺得全然不是東西,也可能驚喜不已。

所以我的失眠夜,不如說是我的耕耘夜。用思想耕耘白日找不到的一塊心田。我常想,我寫作速度快,時常下午走進書房,能毫不猶豫,立刻動筆,實在都因為那些作品的架構,早在失眠時想了許多遍。

中年失眠,對枕邊人的感觸也不一樣了。

昔日的少女而今成為半老的婦人。偶爾打鼾,必因白日太累;偶爾磨牙,想必有什麼心理的壓力。所幸她總能睡得很穩,任我輾轉反側,她還是睡得如此酣暢。有一天,她居然半夜醒來,怪我為什麼睡不著,笑說:“你隻要把眼睛閉上,不就睡著了嗎?”

她這麼一句,又讓我想了許多,想起諾貝爾得獎詩人聶魯達的詩:“如此親密,我入睡時你也闔上雙眼。”

多淺白、多動人哪,讓我好像見到一個貓樣的女人,雖不想睡,隻因為情人睡了,也便假裝地閉上眼睛。

我想,我也是隻失眠的貓,隻因為她睡了,我也在一旁假裝閉上眼睛。

也常想起元稹的“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多麼蘊藉的詩句啊!如果元稹不失眠,不像我一樣整夜望著天花板,睡不著,怎麼可能寫出這傳誦千古的名句呢?

曆代的文人,想必都被失眠所苦,也都受惠於失眠吧!

睡不著,想韋應物的“空山鬆子落,幽人應未眠”“獨夜憶秦關,聽鍾未眠客”,想孟浩然的“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永懷愁不寐,鬆月夜窗虛”。愈想愈覺得親切,因為知道兩位偉大的詩人,正與我同病,可以相憐。

失眠夜,也總想起三毛在信裏說的,她隻要第二天有約,前一夜就緊張,因為不敢睡,天亮九點還是完全清醒的。還有大儒陳寅恪,在新中國成立之後,仍然得吃進口的安眠藥,否則難以安枕。以前與我一起到美國講學的邵幼軒女士,更在一路上對我抱怨困擾她多年的失眠。

陳寅恪和三毛,都著作等身。邵女士更是花鳥畫的名師,年登耄耋,仍然佳作頻出,他們是否也都受害於失眠,又受惠於失眠呢?

有了這麼多病友相伴,我的失眠夜愈不孤獨了。

隻是在失眠時常想起太極拳大師鄭曼青,以前聽他的弟子說鄭老師死得真辛苦,因為武功太高,內力渾厚,所以臨終在床上就是不蹬腳,沒辦法痛痛快快地死去。

人們常把死比喻成長眠。於是我想,當有一天,我死,會不會也像失眠一樣,想睡睡不著,想死死不掉,累得很呢?

我相信那時候,我也會把握“失長眠”的機會,好好回味我多彩多姿的一生,好好把握猶自清醒的一刻……

然後,我就要好好睡他個大覺,補我平生不足的睡眠。

神仙鏡子碎落的地方

雖然一大早就由成都出發,但因為遇上車禍,到鬆潘,已經是深夜了。

海拔三千多米,導遊小李有高山症,拉著一張蒼白的臉,路很顛,又沒路燈,車輪卷起的小石子,在底盤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突然那聲響移到了車頂,眼前一片跳動的白光,冰雹像萬箭齊發似的落在眼前。

“房間全滿了。”鬆潘旅館的櫃台小姐冷冷地說。門外的雨雪更冷。

“我們不是定了嗎?”小李縮在他單薄的衣服裏。

“到得太晚,給人了。”

我在販賣部抓了幾件能穿的衣服,匆匆忙忙地套上一件“牛毛衣”,回頭問:“那怎麼辦?”

“隻剩豪華套間。”

小心地跟帶路的先生,摸上二樓,冷冷清清的長廊盡頭,有個鋪著濕地毯的房間,地上擺了七八個床墊,裏麵有一張大床,兩個沙發,還有彩色的小燈,隻是沒暖氣。浴室裏總算還有最後十分鍾的熱水,馬桶前麵粘著一團黑黑的不知什麼東西。肚子疼得緊,脫褲子,地上全是水,不敢讓褲腳著地,又怕碰上那團黑黑的“糞便”。窗外突然響起一陣金戈鐵馬的冰雹聲,屋裏是更寒了。

睡在兩床重重的棉被裏,想起黃山上的文殊院,這鬆潘的棉被比黃山更濕更涼,我的肩膀又痛了,整夜疼,痛徹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