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屬於你的那顆小星星08(1 / 3)

漂泊三帖

旅雁的那首歌

妻說我是喜憨兒。

我很喜歡這個外號,因為我在家裏總是高高興興的;每天在院子裏種花種菜,弄得一身髒,又看起來憨憨的。加上凡事都要老婆照顧,十足像個兒童。

附近的朋友都知道,隻要我這個喜憨兒壯遊歸來,我太太就很少出去應酬了。我不吃館子、不過生日、不唱卡拉OK、不和朋友扯淡,從回到紐約的家裏,待上三個多月,都可能沒離開家門超過三公裏。我住在樹林裏,不開車,太太不載我出去,我就難得出門。

隻是待在家裏,我的心卻是遠的,我必須把自己由千萬裏以外,收集到的靈感,慢慢地咀嚼、消化,成為篇章。西方的詩論說“詩起於沉靜當中回味得來的趣味”,回紐約的日子,我就是在沉靜中回味,讓心情沉澱、使心靈澄澈。

於是作品一篇篇出來了,一邊寫,一邊應付稿債,一邊編排,三個月之後,可能已經有兩本書等著出版。

就這樣,我這喜憨兒又要上飛機了。我常說“我不會開車,隻會坐飛機”,一上飛機,我就不再憨,我必須武裝自己,準備迎向各種挑戰。

那挑戰,可能是半個月的馬來西亞巡回演講,可能是中國大陸一個多月的鄉野考察,也可能是威尼斯的寫生。

記得有一年春天,彗星出現,行前,我和妻深夜到陽台上,拿著望遠鏡找那掃把星,找到之後,又把女兒叫出來看。接著,我上飛機,到台北幾天,又經香港直飛沈陽。飛到北京附近,我往窗外望,沒看到紫禁城,卻見到那顆彗星。妻、女、家人的影子一下子飛上心頭,有一種酸楚,也有一種壯闊。

我想愛漂泊的人,追求的都是那種酸楚和壯闊,那是隻有在遠離家園,麵對全新的人與事,麵對自己的孤獨與無助,卻仍然勇往直前的時候,才會有的感覺。

我愛這種漂泊,所以發明了一個詞組—腐化的幸福,我發現隻有使自己不斷在動與靜之間穿梭,才能有更多的靈感,也才能不腐化。

這穿梭當然是痛苦的,我相信大雁也如此,否則為什麼旅雁夜飛的時刻,都發出那麼淒淒的叫聲?想想,如果我是那群旅雁,看逗留半年的家園遠了,看山河大地在下麵伸展到無垠的天邊,而自己正向那天邊飛去,我能不產生“愴然而涕下”的感傷嗎?

聽旅雁哀鳴,我也常想,是否身為一隻雁,就注定了漂泊,抑或愛漂泊的人,下一世,就能投胎成為一隻旅雁?於是,我想象的空間更大了,想自己的前世與來生,或許都是隻旅雁。

在以下這“漂泊三帖”之中,就描寫了我漂泊的心情,有“惜別傷離方寸亂,忘了臨行,酒盞深和淺”的惶恐和慌亂,有“漂泊久了,每個飛機落地的時刻,都覺得回到了家”的泰然與豁達,有九寨溝遊記和寫生,也有我對自己半生失眠的感喟。

請讀者細細品味這三個風格全然不同,卻都像旅雁長唳的篇章。

走在月亮的前麵

晚餐後,嶽母把小孫女從客廳牽走,到廚房吃水果。母親在臥室外探頭:

“才帶這麼一件行李啊?”

“沒什麼好帶的,那兒什麼都有,而且沒多久就回來了。”

“沒多久,是多久?”

我伸出三隻手指,再轉過身,坐在行李上,把鎖按下去。

老人家也轉過身,拄著拐杖往外走,一邊喃喃地說:“三個月,可不是三天,該帶的都帶了。”

電話響,妻飛快地衝過去接,差點被行李箱的帶子絆倒,原來是機場接送公司打來的。

“不要太早!不要太早!起飛前四十分鍾到,就成了。”掛下電話,又罵,“他們八成還要接另外一班飛機,非現在來不可,我說要提早,就不用來了,我自己送。”

“何必自己送?”我把照相機塞進手提的小箱子,“害我到機場,還沒起飛,先擔心你是不是能平安到家。他們不來就延期,又不是非上不可,搞不好,還正巧躲過一場空難。”

“說什麼話嘛。”妻背過臉去,正巧我舉起相機給她拍照,照了個背麵。

“又沒化妝,拍什麼?”她背著臉。

“裏麵還有幾張底片,拍掉算了。好拿去衝,免得我衝完再寄回來,說不定,在台灣一忙,還忘了。”

“人不忘就好。”

我裝沒聽見,走出去,舉起相機,八十九歲的老母啐了一聲,也背過臉罵:“老了!最不愛照相。”

走進廚房,小丫頭正在公公婆婆的簇擁下吃蘋果。哢嚓,鎂光燈閃,小丫頭愣了一下,突然跳下椅子,蒙著臉跑回臥房。

“她嚇到了!她嚇到了!”妻抱著女兒。小鬼嗚嗚地哭,還愈哭愈大聲。

公公婆婆和奶奶都追進來,連拉帶哄地把小丫頭帶走。

“她昨天晚上就哭了,不敢讓你看見,躲在被窩裏哭。”妻說。

“哦!”我把底片退了出來,還剩三張,不拍算了。把空相機塞回去,再檢查了一下箱子的裏層,機票、護照、零錢,還有台灣的電話卡,“我一下機,就撥個電話回來。”

“你六點半下機,隻怕我還沒回家,小鬼明天溜冰,七點才能到家。”

“溜冰好!溜冰好!多運動,少生病。”把大行李立直,發現下麵還壓了一包東西,忘記裝進去。

打開來,是一本朋友送的書,和一些寫作的靈感資料。書拿到兩個多月了,沒翻幾頁,打算帶回台灣看。靈感是一些早想寫的資料,從台灣收集,帶到美國,沒能寫,又得帶回台灣。

把箱子再放倒,解開最外麵的皮帶。這皮帶是二十年前在意大利買的,不知道結了開開了結,漂泊來漂泊去了幾百次,刮得一道一道,卻還挺結實。

再去口袋掏鑰匙,掏出來又放了回去,重新綁好皮帶,狠狠地說:“不帶了!也不一定有時間看、有時間寫。”

“要不要再吃點東西?”老嶽父探頭進來問。

“吃得夠多了。不要叫他吃,吃了又胃痛。”妻轉過頭,“胃藥帶了沒有?安眠藥,頭痛藥。快點了!還要不要洗澡?”

“洗洗洗!”我把大行李拉出臥室,拉過客廳,便聽見放洗澡水的聲音。

女兒還在吃蘋果,低著頭,一小塊一小塊地,用手指左撥撥右撥撥,看我走過,突然撲到我身上:“爹地不要走!”

“爹地很快就回來。”我偷偷擦眼淚,覺得脖子熱熱的,一條一條,小丫頭的淚,流進襯衫,流過我的背。

“洗澡水好了!快點。”妻跑過來,沒好氣地拉開小丫頭,“不要纏爸爸!爸爸遲了。”

“別拉她。”我把小丫頭抱起來,往浴室走,再把她放在門口,進去脫衣服。

“你在門口嗎?”我躺進水裏問。

幽幽地:“在!”

“背背爸爸新教你的兒歌。”

“我不要!”

“好,不要、不要!可別忘了,要常複習喲!”

客廳裏突然傳來鋼琴聲,兒子彈的,回來好一陣子了,隻躲在樓上彈他的電子琴,這是第一次,聽他下來彈鋼琴,還喊:“妹妹來,一起唱。”

小丫頭大聲喊:“我不唱,你唱!”

兒子就邊彈邊唱了起來。唱完,大家鼓掌,卻聽小丫頭喊:“好難聽!”

客廳裏哄起一片笑聲,一邊笑,一邊夾著嶽父喊:“我出去看看,車來了沒有。”

熱騰騰地躺在澡缸裏,很舒服,很像平常的每一天,要上床之前。隻是今天不同,今天要上飛機,先回台灣,再去上海、杭州、北京、東京,又回台北,隔幾天再去馬來西亞和新加坡。

覺得有點像做夢,好像已經旅行回來了,疲累地、懶散地,躺在家裏的浴缸中。

車已經來了。一群人在跑、在叫,其中一個鈍鈍重重的聲音,是老母的小腳在跑步:

“快,車子來啦!”

“他們提早到了,別理他。”妻遞過衣服,“一急,又胃痛,要不要先吃兩片胃藥?”

“也好!連明天的維他命也一塊兒吃了吧!還有膽固醇的藥。”

衝到廚房,接過藥和水,一口吞下去。又去摸了摸曇花盆的土:“別澆太多水,隔周施肥,不然葉子會焦。”

行李早已上車了,一家人站在院子裏的燈下。

拉了拉老嶽父的手:“多麻煩您了!”抱抱老嶽母,她直不好意思。再抱抱老娘,老人家咧著沒牙的嘴笑:“上帝保佑你,早去早回。”

抱抱妻,她沒說話。

彎下腰,小丫頭早抱著我的腿,哭紅了眼睛。把她抱起來,親了一嘴眼淚:“不哭!不哭!你不是早答應爹地不哭的嗎?”

把女兒交在妻手上,又幫她把小丫頭放到地麵,免得傷了她的腰。

“爸快點了!”兒子拉著車門喊。

“哥哥閉嘴!”小丫頭用英文喊了回去。

拍拍兒子:“多回家!多看家!多加油!”

“你也take care of yourself。”

車門被重重地關上。大概以為我的行李多,居然來了輛十五人座的廂型車。想要搖開車窗,發現都是固定的,隻有前麵一扇窗,上頭可以拉開一個小縫,就拉開來喊“再見”。

車子駛出院子。一家人搖手,聽見小丫頭放聲大哭,看見屋頂上一個圓圓的月亮。才想起再過兩天,就是中秋了。

半生中夜長開眼

失眠的毛病,是由少年時開始的。

那時候每個星期天學畫,平常功課忙,隻有周末晚上能動筆。工筆畫又費時,八點開始,先裁紙、磨墨、打草稿,再一遍一遍點染皴擦。告一段落,天邊常已經微微亮了。

年輕,體力好,不見得困,但是怕母親罵,隻好躡手躡腳地上床。

那睡,不是真睡,一方麵睡意已經過了,一方麵還掛念著桌上的畫。最後一道渲染,整張紙都是濕的,濕的宣紙見不到真正的效果,很可能一幹,原來畫的顏色全褪了。所以睡睡醒醒,醒來就摸到桌前,看一看。不對勁,則添兩筆,愈添愈多,欲罷不能,隻好不睡了。

所以高中時,碰上假日,別人養神,我傷神,星期一的精神特別差。更嚴重的是,由於每個禮拜總有這麼不正常的一天,生活的節奏被打亂,漸漸造成失眠。

常在夢裏驚醒,以為桌上仍有畫等著修改,接著想到畫已經完成,卻又襲上許多課業的壓力。我的功課向來不怎麼樣,那不怎麼樣,來自一種瀟灑,就是“我隻念我愛念的”。但瀟灑又不是真放得開,常好像有個小妖怪,在扯衣角。考試的壓力、成績的壓力、母親的壓力,都在扯。結果瀟灑成了拖延,愈拖延愈難瀟灑。

於是莫名的恐慌浮現了,中夜醒來,雖然沒想什麼,卻就是慌,就是難眠。

那時我住在台北市金山街的一棟木樓上,前麵是窄街小巷的違建區,後麵是櫛次鱗比的日式房舍,深夜,前麵仍傳來小吃叫賣的聲音,後窗外則是一片蟲鳴。

我臥室的窗子,對著後方,鄰人一株檳榔樹,斜斜探過我的窗前,有月亮的夜晚,梳子般的樹影正映在我床邊的紙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