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成都吧!”我對自己說,“如果明天進九寨溝,沒什麼好看的話……”
九?寨?溝
九寨溝,沿著那條溝,正有九個寨,大概用溝裏的水生活,寨子都建在溝邊。有些房子甚至伸在溝裏,人在水上居,水從屋下流。
那水真清、真快,薄薄的像是一層薄冰,貼著下麵的河床向前奔。
溝就是河,一條深深淺淺的河,在兩山間,割出一條溝,勾出九個寨,也勾出一片美景。
十月下旬,遠處的山頭早白了,我甚至猜,那些海拔五千多米山峰,是終年白頭的。也就是這白,造就了這溝。
億萬年前,這裏原是冰河,一條河,不流水,流冰。那冰就像白色的石塊一樣,日日夜夜割磨著兩岸,把石灰質的岩石,刮成白色的石粉。
白粉隨冰走,到平緩處,逐漸沉澱。然後,冰河退了,成為河,化為溝,白白的石粉就沉在溝底,像白瓷磚砌的遊泳池,幻出一片藍。
所以九寨溝,以那一百零八個翠海聞名,鏡湖、長海、五花海、熊貓海、五彩池、劍光湖,從不同角度看,因為日光折射的差異,都呈現不一樣的翠,由寶石藍、孔雀藍,到各種深深淺淺的綠。
九寨溝還有個古老的藏族神話,說許久許久以前,有個英俊的山神達戈,用風雲磨成一麵鏡子,送給他的愛人沃諾色嫫。但是多情的達戈,又看上了風神的女兒,沃諾色嫫氣了,把鏡子狠狠擲向達戈,鏡子落在地上,碎成一百零八片,也就是而今散在群峰間的翠海。
不過,我自有我的看法,我相信那些星羅棋布的小池塘,實際是因為地層的變動。想千萬年前,這溝裏已經變得平緩,隻是突然間,一個巨大的地震發生,地層一塊塊陷落,原來平緩的水麵斷了,仿佛一塊平地,一下子折成許多台階,於是台階的平麵處成了湖,垂直處成了飛瀑。
樹正瀑布
“黃山歸來不看山,九寨歸來不看水。”
九寨的美,半在翠海,半在飛瀑。
當樹正瀑布橫在我的眼前時,我被震懾了。
我是不易被震懾的,論水的大,我看過尼加拉飛瀑;論水的高,我見過挪威峽灣的飛瀑;論水的幽,我看過瑞士深澗裏的湍流。
但是,九寨溝的飛瀑,使我不得不歎為觀止。因為它是將幽深與高大,織在一起的美。
看,那樹正瀑布間的樹,一簇簇、一團團,從翠海裏伸出來。然後,那飛騰的、漱白的、彎轉的、跳躍的,千百道清流,從四麵八方,由林間穿射而出。
日光斜斜穿過深秋的森林,樹梢的紅黃綠褐,與水的各種藍、白疊在一起。突然有一種感動,這樹正瀑布如果與尼加拉相比,後者是壯闊的鍾鼓,前者則是優美的鋼琴與小提琴。
看,那黑白琴鍵,高高低低地跳動著,跳出了高高低低的音響。再越過棱線,往下墜,墜入山穀,又左轉右轉,在穀裏的樹林間穿梭,成為弦樂的綿延。
我把昨夜在鬆潘的辛苦全忘了,回頭對導遊說:“就多留幾天吧,明天讓我把寫生冊帶來。”
諾日朗瀑布
在九寨溝的四天,我畫了四張飛瀑,由下麵的《樹正瀑布》,到中間的《諾日朗瀑布》,再往上,畫了那長達一百四十米的《珍珠灘瀑布》。
三個瀑布,各有各的特色。諾日朗是高高細細的,像是水簾,掛在長長的懸崖上。崖前有林,林外是公路,公路對麵又有觀瀑亭。
於是那瀑布就隱隱約約地藏在林後了。使人想起吳冠中畫的山水,總在前景勾些淒淒迷迷的楊樹,透過那些枝幹,看遠處的江南田園。
這諾日朗瀑布的美,就在“隱”,迷迷離離的,送出水聲,送出風聲,送出霧,送出煙。
珍珠灘瀑布
畫珍珠灘的瀑布,可把我折騰慘了。
一條細細長長的山道,沿著瀑布的一側,向下蜿蜒。遊人如織,拉成長長一線,循著石階,向下移動。
我隻好一個人爬上路邊的陡坡,硬把自己卡在幾棵大樹之間,一手畫,一手推著大樹,勉強維持平衡,不掉下去。
所幸這裏美極了。視點高過下麵的遊人,瀑布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上遊與下遊同時呈現。
上遊是斜坡,水像在溜滑梯,沿著坡向下滑,突然間山勢變了,直墜而下,那水就淩空飛漱,成為“銀河落九天”的氣勢。
珍珠灘瀑布除了水美,石也美,大概像喀斯特地形,那富含石灰質的水流,在山石間附著、結晶,再生苔,加上偶爾的崩坍,露出岩石深處的質理和黃土,加上遠處白白的雪山,和瀑布另一側的密林,就更多姿多彩了。
翠?海
九寨溝真是賞水的地方。
隻有到九寨溝,才發覺水能夠那麼藍,藍得發光、發豔,像是藍絲絨托著藍寶石,又隔著一層藍綠色的玻璃向外閃著曖曖的藍光。
隻有到九寨溝,才知道可以有那麼長長的灘,讓水像頑皮的小孩,盡情地由左奔到右,再由右奔到左。
水是滑的、是清的,是隨著山形地勢、四時光影而變化的。它可以往山洞鑽進去,繞一圈出來;也能往一塊巨石上撞去,粉身碎骨,又消逝無痕。
遇到水底的石頭,淺淺的水麵,會一團團地凸起來;當那因緣際會,又會不斷盤旋地凹下去。
水幕也是景觀的創造者,凡是愛水的、濕生的植物,都能在那飛瀑間得其所哉,所以瀑布間的樹葉特別細、苔特別綠、草特別長。偶爾山澗裏衝下一節枯木,立在水中,則對比得特別蒼古。
至於翠海間的倒影,就更美了。
翠海是死水,也是活水。死的是封閉在岩石間的小湖,積著冬天留下的冰雪,融成水,自成一家地休養生息,於是裏麵有它自己的天地;活的是瀑布與瀑布間的緩水,像收銀小姐,白花花的銀子,轉一圈,又出手了,於是水裏有一切上遊的消息。
無論死水還是活水,都一泓如鏡,看見下麵一群群的小魚,和積了石灰結晶的枯枝。那枯枝或已有千百年了,靜靜地沉在水的深處,成為另一種“玉樹瓊枝”。上麵的水色則映著山嵐、紅葉、遊人和遠處的雪山。
使我想起名畫家林玉山先生有一次畫猿猴,後麵的遠景是飛瀑。題字時,他寫了“山靜似太古,天長若小年”,突然大叫一聲不好:“這後麵有瀑布,怎麼可能靜呢?”
我笑說:“愈有瀑布,山愈靜,天也愈長啊!”
九寨溝,雖然遊人如織,但是都很安靜,也都很清淨,記得來時路上車禍,幾百輛車塞在那兒,每輛車上都扔下果皮紙層,搞得公路兩邊像是垃圾場。
但是入得溝來,卻不見一片紙層,甚至少了喧嘩。
這山、這水,以她無比的端麗、莊嚴與壯闊,震懾了塵世的靈魂。
包括看了五十年千山萬水,卻不得不自覺渺小,靜靜寫生,重新觀照山靈水韻的我。
羌寨中的娃娃
由於隔日有記者會,我必須在一天之內趕回成都,所以天沒亮就出發了。不知是否因為心情不同,或換了個行進的方向,突然發覺窗外全是大山,遠遠的,一層層,令人想起由瑞士麥特杭峰坐火車去聖莫裏斯路上的風景。如此空曠,如此清明,冰磧石上鋪著厚厚的苔蘚,水在其間穿梭,映著遠處的雪山。大概城市裏的擁擠看多了,此刻才想起中國是個土地廣漠、大山大水的國家。
也或許因為城市裏容易賺錢,這本來空曠的鄉野,人口就更少了。經過一處羌人的寨子,建在路邊的台地上。寨前掛著幡,早已褪盡了顏色。寨子裏立著一個個高高的架子,曬著青稞。“進去看看吧!”我對同行的朋友說,便停了車,沿著土坡,走進寨子。
才轉進寨子中間的大路,便聽見一片孩子的笑聲,一堵泥土牆後,露出幾個紅紅的小臉蛋,跟過去,孩子一哄,跑開了,原來是所小學。
十幾個孩子擠成一堆,盯著我們看。每個孩子的臉都紅彤彤的,不知是凍傷還是曬多了。山高,空氣幹淨,又稀薄,太陽變得特別辣,卻不見得暖。孩子們顯然是聚在院子裏曬太陽,有的穿得多、戴著帽子,有的又穿得單薄,仿佛在發抖。有個男人,叼著煙出來招呼,伸出一隻手,從教室裏拉出一條長板凳,要我們坐。
我們到教室探了探頭,才兩間,不知孩子們怎麼分班上課,幾個大個兒的男孩子過來問我們從何處來,我說了,他們伸伸舌頭。
“真可愛!”我舉起相機,為他們拍了張照片。
“是彩色的嗎?可以寄一張給我們嗎?”那老師問,“我把它掛起來。”
再窮不能窮教育
走出學校,往寨子深處走,全是些土石和木造的房子,每樣東西都很斑駁,好像走入幾百年前的古巷道,而那些頹圮的斷垣和一根根交錯斷裂的籬柵,又仿佛是廢墟。
“有人住吧?”我正心想,就看見一個娃娃在兩扇古老的門板間探出頭來。“新生”與“老去”,對比成一種特殊的風景。
突然有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追過來,用手示意,要我們跟著他。他在前麵,低著頭,走在高高低低的泥土地上,轉來轉去,看到一個小院子,前麵拴了一隻豬,呼嚕呼嚕地叫著,腳下全是稀泥。後麵有棟像是新造的磚房。
孩子站住了,指指房裏,走近,聽到琅琅的書聲,原來又是一所小學,十幾個孩子正跟著老師讀黑板上的字,黑板兩側掛著兩條紅紙,像春聯,寫著“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橫批是“人民教育人民辦”。
看見我們,老師有點害羞的樣子。“您請繼續,我們不打擾。”我說。老師就又指著黑板教,隻是讀了兩行,還是放下教鞭走過來。
“這是我們自己辦的學校。窮,所以地沒鋪,牆上也沒錢抹水泥。”老師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孩子都用功,爸爸媽媽再窮,也要他們受好的教育。”
窮山惡水多刁民?
車子又上路了,兩邊的山愈逼愈近,高高地立著,有十萬大山的感覺,奇怪的是,山上連棵樹都沒有,隻是一塊塊的岩石。遠遠看見山穀對麵的村寨,“天哪,”我說,“他們怎麼過去的?他們又怎麼生活?真是窮山惡水啊!”
“窮山惡水多刁民!”司機先生突然接過話,“你知道嗎,這種地方專出土匪,我以前開貨車,到四川彝族的地區,砰砰砰,從路邊山上跳下幾個人,直接跳進車子,又一下子全不見了,把貨全搶走了。”他狠狠地罵,“這種人,該槍斃!”
我聽了,沒答,想他那“窮山惡水多刁民”的話,也想那寨子裏的小學,教室裏凹凸不平的黃土地,露著一條條縫的磚牆,還有紅彤彤的小臉蛋,在他們的眼睛裏,我隻看到天真,比城市孩子更直率的天真。“窮山惡水”已經虧待他們了,難道我們還要棄絕他們嗎?
“在這窮山惡水間,讓我為他們蓋一所小學吧!”我對同行的朋友說。
(編者按:一九九九年八月,劉墉以大陸獲得版稅捐建的薇薇希望小學,已經在彝族地區的四川省普格縣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