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四帖
初戀的故鄉
我的童年是在台大和師大之間度過的。論坐標,我家正巧在這兩大名校之間。所以我的鄰居多半是教授,小時候我不懂,現在回想起來,那些在文學史、藝術史上留名的許多人物,竟然都在我童年遊玩的“勢力圈”之內。搞不好,我還在他們院子裏撒過尿,或惡作劇偷偷按過他們的門鈴呢!
隻記得初中時母親給我請了一個數學家教,那是我唯一一位家庭老師(我從沒進過外麵的補習班),姓盛,有一天他帶我去他家,掏出一大堆畫給我看。畫都笨笨的,活像兒童畫。又拿了許多照片出來,都有個白胡子的老人在其中。他問我認不認識,我伸伸舌頭,跑了。後來學了藝術,才知道那竟是“白石老人”齊璜。
雖說住在教授之間,其實不如講大家都住在田園之中。那時的新生南路夾著琉公圳,圳上還能釣魚;泰順街淌著一條小河,河寬處,成為池塘,還有人在其中泛舟。我家後麵是兵工學校教職員的眷村,村後是田,一大片稻浪、一整夜蛙鳴、一整夏流螢。田邊有各種野草香花,我是“嚐百草”長大的,任何草結了籽,都塞進嘴裏,從沒中過毒。我也是玩魚長大的,爸爸在家養十幾缸魚,我在外麵的河裏撈魚,夜晚則跟著爸爸去水源地釣魚。
故鄉在城裏,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我現在從台北的忠孝東路跳上車,二十分鍾之後就能到我童年的小巷;壞處是我已經不認得那個地方。前兩年回去,隻看見一棵大大的麵包樹,藏在幾棟高樓之間,像是唯一說得出天寶舊事的白頭宮女。
我遠遠看那棵樹,幾十年,也未見它長高。不再有孩子攀爬,也不再有人享受它的濃蔭。它能活著,已經是奇跡。
朋友們都老了,也不是老,而是少了“騎馬彎弓射大雕”的豪情。二戰後出生的那一代,是台灣經濟奇跡的創造者,都有著艱苦的童年、打拚的青年和富裕的中年。隻是苦慣了,也苦賤了,有錢都不知怎麼花。身體不如上一代的清風明月,遊興不如下一代的歌聲舞影。都是孝子賢孫,也都沒有孝子賢孫。
突然想起《歸去來辭》,多幸福啊!陶淵明,要回鄉就回鄉,田園雖然將蕪,卻仍然在等待遊子的歸來。
下麵的“童年四帖”,有我十九歲時寫的《河》,三十九歲時寫的《年年無悔》,以及近來寫的《品嚐一種回憶》和《跑回故鄉的小巷》,它們都很美,也都酸酸的,有一點初戀的滋味。
故鄉,在記憶中,都是初戀。一個懂了人間事,曆盡滄桑的人,總會回頭,然後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初戀不是人,而是那溫溫的、親親的故鄉。
河
在我童年的記憶裏,恒常流動著一條河,河上無舟,河畔無柳,看起來卻總是那麼樸實的一彎小小的清淺。
初春的時候,兩岸綠油油的,開滿了紅裏間白,像麥穗般的小草,搖蕩在風裏,襯得水湄格外地綠了,那麥穗說不出像花還是像實,有人說是雞尾巴變的,我們便管它叫雞尾草。
到了秋分,不知覺地蘆絮都翻白了,像是偷偷抽出萬把白白的羽扇,風一吹,就飄展了,一團團、一簇簇,擁著、搶著,飛向河心,打個轉,又逐流遠去了。
時至仲夏,水汀會開上一片片的薑花,修長的葉鞘裏,嫋嫋婷婷地彎出那麼幾片細致的花瓣,白得透明,白得晶瑩,還垂著兩根細細長長的花蕊。薑花的味道好香好香,說不出的那種清幽的感覺,我打小就愛聞這種味兒,它不像玉蘭的濃鬱,沒有木樨(桂花)的馥烈,隻是清清地、柔柔地逸在空中,尤其是夜裏,乘著河上沁人的晚風,益發地醉人了。
那時候我們總是睡得很遲,因為夏溽睡不著。趁著晚涼,大人們搖著蒲扇,躺在藤椅上聊天,小孩子沒事就四處捉螢火蟲,玩“躲摸摸”。爸爸喜歡釣通宵的魚,提著酒跟幾個朋友,坐在草地上等魚鈴響,我在旁邊聽不懂他們談話,就仰著臉數天上的星星,或有一神沒一神地聽那風鈴似的水聲。但是打那時起,我便不期然地愛上幽幽的薑花。直到如今,每當我走過花店,總禁不住停下來買兩枝,算來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夏日的傍晚,小河四周總盤旋著好多好多蝙蝠,飛得快到叫你看不清是什麼樣子。村裏的孩子常拿雨靴往上拋,說是蝙蝠會自己鑽進去,可是就沒聽過誰抓到了。
我們倒是常捉蜻蜓,河邊有各樣的蜻蜓,尤其是紅色的,到了黃昏,簡直是滿天飛。蜻蜓是鬼精靈,很不好抓,飛著時,它要跟你保持安全距離。停著時,還不停轉腦袋。
小時候我是捉蜻蜓的能手,但是我不敢碰老虎蜻蜓因為老虎蜻蜓會咬人,咬不到就彎過自己尾巴啃,有一次我被咬流血了,媽媽給我搽碘酒,疼得要死,打那時起,我就再也不敢碰它。
河邊有一種小魚,肚子很大,管它叫大肚魚,我們常拿著簸箕下去撈,撈起來倒在草地上,再一條條撿到瓶子裏。但是河裏有水蛇,孩子們都怕,水蛇是成隊的,黃花紋的居多,遊得非常快。沒聽說誰被咬過,但是我們每次下河撈魚,總得派個人在上麵把風,一叫水蛇,大家就趕緊往上跑。
爸爸釣魚不用泥鰍,或是拿蛋黃揉麵,或是用小蝦,夜裏小蝦很好抓,我們總是掛一盞電石燈在有草的水邊,過些時用網很快地在附近一撈,就可以捕到很多,然後再用它釣大魚,大魚愛吃小蝦,也容易上鉤。我最愛看魚被釣出水麵的樣子,在月光下“潑刺潑刺”的,就像是銀子打的,巧匠雕的,襯著粼粼的波光,怎不叫人喜愛呢?
小河有它四季不同的風貌,但它的水總是那麼沉靜。它不泛濫,也不枯幹,四周的人家靠它的水耕種,每天早上村婦們都蹲在青石板上洗衣服,不論是蘆花翻白,還是薑子飄香,小河流在這裏每個人的心上。
告別了故鄉,也告別了我可愛的小河,雖然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但而今每當我看見水,總不由得想起它,以及屬於那彎清淺的童年啊!
(一九六八年發表於師大《文苑》雜誌,時年十九歲)
品嚐一種回憶
在一位老同學家舉行同學會,擅長烹飪的女主人,特別燒了幾道拿手好菜。
端上的第一道是宮保田雞。
“我不太敢吃田雞。”我說,“因為會想到解剖台上的青蛙。”
“我不會!”一個來自屏東的女同學,一邊插話,一邊夾起一大塊,“從小我就愛吃田雞。”
“真有福氣。”大家說。
“是啊!我爸爸常在晚上帶個竹簍子出去,深更半夜跑回來,拉著我娘去廚房,接著就聽見油炸的聲音,飄來好香好香的味道。把我們幾個小鬼都饞醒了。”女同學笑道。望著天花板,好像回到她的童年,“到現在我都記得爸爸坐在小板凳上喝金門高粱,配田雞下酒,我們幾個小鬼半睡半醒地往嘴裏塞田雞的畫麵……”
接著端上了鱔糊。吱吱冒煙的熱油,被攪進韭黃和鱔魚之間。
“鱔魚很像蛇,我不敢吃。”剛才那位愛吃田雞的女生喊,“我最怕蛇了!”
“鱔魚有什麼好怕?它又不咬人。”一位男同學笑道,“小時候,我家旁邊有條小河,河邊的稀泥裏就有鱔魚,我常光著腳到泥裏摸。那可真刺激,因為你看不到,全憑感覺,突然手上覺得一滑,一條黏滋滋的東西溜過去,趕緊順勢往下追。有時候站不穩,整個人都摔到稀泥裏,可是抓到一條黃鱔,拿回家煮湯,想想,該有多得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