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屬於你的那顆小星星07(3 / 3)

隻是也聽老美開玩笑:“想起淪陷前的西貢!”

連著報道了兩次,後來的幾年,沒去前,我已把新聞稿寫好,因為年年的儀式差不多,街景也一樣,隻是台上的麵孔可能有些改變。

美國地方大,朋友難得碰麵,新年華埠的聚會確實是傳遞消息的好機會,許多麵孔改變了,也可能再見不到,常到了初一團拜,一方麵道喜,一方麵報喪。

過年,何嚐不是傷逝?白駒過隙,又去一年,又增一歲。“鄉心新歲切,天畔獨潸然”,讀古詩,哪首不帶著傷逝的感懷?當然送舊也帶著迎新,如同長官交接,先行送別酒會,對那卸任的說許多挽留的話,甚至同聲一哭;跟著辦迎新,祝福新人新政,似乎舊的全不合時宜,真是“一團喜慶,兩般麵孔”。

還是老美來得豁達,新年夜萬人湧向時代廣場,看那彩色燈球準十二點墜下,大家一齊吹喇叭,抱著打轉親吻,了無傷逝之意,他們說得好:“往前看,還來不及呢!何必回頭歎息?去的已經去了!”

或是沾染了他們這種向前看的想法。而今,年對於我,就成了新考驗的開始,考驗我在新的一年中,能不能超越自己,在年底交出好的成績單。回想過去四十多年,年年不都是考驗?年年的“年的辛酸”何嚐不是我衝到今天的原動力?如果問我對年有什麼感悟,我要說:“生生年年,年年無悔!”

跑回故鄉的小巷

小時候,有一個大哥哥曾經裝鬼嚇我。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長長黑黑的走廊那頭,“鬼”發出淒厲的叫聲,一步步地逼近,我想跑,但是完全失去了力氣,軟軟地癱在地上。

從那以後,我常做這樣的噩夢,夢見厲鬼、夢見壞人。我跑,但是一步也動不了。

小時候大人也常講戰爭的慘事。南京大屠殺,日本鬼子拿成人練劈刺、用小孩當槍靶,還有人說當年怎麼拚命飛奔,躲過匪軍的追殺。

“隻覺得咻咻咻,子彈從耳邊擦過,有個朋友一起跑,跑到安全地點,以為沒事了,覺得腿上熱乎乎的,低頭,才發現肚子已經穿了個大洞,怔一下,倒地就死了。”說往事的人先是搖頭,好像無限唏噓,又突然變得眉飛色舞,“躲背後飛來的子彈,就靠兩條腿,跑得快。可是這跑有學問,如果敵人是單發,啪、啪、啪,一槍一槍來,你要忽左忽右地跑,讓他瞄不準;要是碰上機槍,橫著掃,就隻能拚命向前奔了。”

所以我童年的夢裏也總有戰爭,砍下的人頭、染紅的江水、衝來的戰車,和背後飛來的子彈聲。

每次我都拚命跑,然後腿軟了,跑不動,滿身大汗地驚醒。

不知是否受這噩夢的影響,我從小就愛練跑,希望用白天的成就,跑出夜裏的鬼域和戰場。

“跑”是很見真章的。小孩子最先體驗的競爭,恐怕不是誰的功課好、誰的力氣大,而是誰跑得比較快。

一群孩子玩,大家一起跑,慢的,馬上落在後麵。

官兵捉強盜、老鷹抓小雞,慢的,馬上被淘汰。

你可以打不過別人,但是隻要你跑得快,撒開步子,就能把對手拋在後麵。

跑是弱者求生最大的本錢。小時候,我也就靠這跑的本事,占了不少便宜。

記憶中,一片日式的房子,每家都有個種滿花草的小庭院。有兩根石砌的門柱,但是沒牆,用樹作牆。房子的後麵,是稻田,細細的田埂,伸得老遠老遠,接上一片竹林和淡水河的堤防。

我的童年就是在其中跑過來的。

一群孩子像是一群轟炸機,伸著臂膀,穿過這家的院子、鑽進那家的樹牆,再衝上田埂,穿越竹林,跑上堤防。

當然,有跑就有摔,跑得愈快,摔得愈慘。

跑跑跑,正得意,卻發覺腳下不聽使喚,要停又停不住,才想:“不好了!”已經飛在空中,狠狠撲倒在地,且向前滑好幾尺,才停住。

手破了、肘破了,膝蓋磨去了兩大片皮,混著沙土,淌出血水。

便急急衝到井邊,狠狠壓幾下唧筒的手把,再移到前麵出水口,讓那沁涼的水衝到傷口上。

冷,驚一下。痛,又驚一下。看看洗去沙土,露出的傷口,更是驚心。

接著,退出了玩耍,在小朋友同情的注視下,偷偷躲回家去搽藥。

那種一邊挨罵、上碘酒、紅藥水,一邊聽小朋友在外麵跑來跑去,又叫又笑的畫麵,我至今,不曾忘。

高中,我跑得更快,但是才要參加校運,就肺病發作,半夜吐血,休學了。

大學,又被選為係代表隊,可是心跳過速,每次練跑完,都差點死掉,臨上場,被女朋友拉了下來。

女朋友很快地成為了老婆,愛情也沒長跑。

倒是後來做電視記者,“跑”了新聞。

新聞真是要用跑的,接到個消息,匆匆忙忙帶著攝影記者跑出去,追著新聞人物跑,再跑回公司,跑上主播台,常常人都“ON”了,還在呼呼地喘氣。

新聞沒跑太久,又把這“跑”帶到了美國。先在博物館的安排下,介紹中國藝術,一站一站地跑,又跑到紐約,進入大學,在教室和辦公室之間跑。

有一回,我毛病不改地“跑”回辦公室,居然有位同事拉開門,問我是不是失火了。

“沒有!”

“那你為什麼跑?”

“我習慣用跑的。”

“請到操場跑,不要在走廊跑,弄得我神經緊張。”他居然訓了我。

從此,我就不再在學校跑,隻是回家,等兒子放學,帶著他一起跑進屋後的森林,由林間小徑,跑去湖邊。

兒子那時長得十分瘦弱,所以我總是跑在前麵,並時時叮囑他小心路上圓圓的小樹枝,免得踩上去滑倒。

我也常跟他賭,賭他不能一口氣跑回家。

跑著跑著,他跑到了我前麵,漸漸跑進高中,跑到曼哈頓、跑去波士頓,跑出了我的生活。

有一次,他回家,我們去公園打球,回程,意猶未盡,一起沿著馬路跑。

上坡時,他邊跑邊說,我勉強答著,轉頭看他,突然發覺自己老了。

去年秋天,回到國內,為了健身,每周都去打網球。有一回,朋友開車來接,才轉出巷子,我就發現忘了帶樣東西。

“不用掉頭了,單行道,太麻煩。”我對朋友說,“我跑回去拿。”

衝下車,沿著巷邊的紅磚道跑。

兩邊都是老式的公寓,房子雖舊,卻都有個小院,院裏花木扶疏,探出牆頭。

初秋,行道樹正濃,還有些人家把花盆移到路邊,成為小小的花圃。

穿著球鞋,我怕朋友久等,飛快地跑著。覺得四周紅紅綠綠,一閃一閃地掠過,還有好幾回,要低著頭、側著身,躲開牆頭伸出的枝葉。

突然有一種好奇怪的感覺。

跑了半生,跑了地球好幾圈,也在許多異國的巷弄作過長跑。

但是,此刻、此情、此景,那麼的熟悉,那麼的驚喜。發覺過去跑新聞、跑碼頭、跑學校,都不是真跑。

隻有現在,跑過了四十多年的歲月,居然跑回童年,跑在故鄉的小巷,最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