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園三帖
別是一種滋味
我為自己的花園取了個名字—問園。
因為除了酷寒的冬季之外,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衝到院子裏看我的花車和蔬果,似乎是去向園子問安。
有時候我一邊往外衝,一邊想,自己好比股票的炒家,每天起床,先急著看國際股市,然後決定下單。愛花草的人,其實並不淡泊,隻是商人政客與人爭,他與大自然爭;別人急著賺錢,他急著收獲。
當然田園裏的工作畢竟與辦公室中的不同,在田園裏可以“植杖而耘耔”,可以“撫孤鬆而盤桓”,可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大自然的變化與人心的變化比起來溫柔得多,即或有不期的風雨,還是比不上人世的殺伐。
在紐約的日子,我總是吃完中飯,先喝咖啡、看報,再到園中東摸摸西看看,一邊摸,一邊想我要寫或要畫的東西,然後回到書房創作。所以園子不單是我種花種菜的地方,也是我遊目騁懷、種文思與畫意的所在。
正因此,我的作品中,除了勵誌文、處世文、文藝理論和小說外,另有一門田園散文。
田園的東西比較平淡、冷靜,不容易吸引讀者,過去我用個方法,在每本寫情的書裏加上彩色頁,再配合些花花草草的文章,使讀者能因為有美麗的圖片襯托,而對那些文字多投注些關愛。
下麵這章也一樣,我為四篇田園散文配上新作的畫,希望讀者能在飛花與落葉之間,品嚐出一些幽靜與含蓄的美。
春?雨
晨起,沏一壺茶到園中小坐,突然落下霏霏的春雨,森林間不知名的白花,點點飄零,使人想起日本的櫻花祭。雨中的樹幹都變成深黑色,使剛冒頭的嫩芽格外搶眼了,正像是作畫時以小筆點染的孔雀綠。初剪的草地泛出一陣草香,不論這草坪在秋冬多麼醜陋,也無論田園主人如何地荒於照顧,春草總是十分豐美的。
兩周前撒的有機肥,已消失了臭味。前幾天才播的小白菜種,已經都冒了芽。過去不懂古人說“春雨如膏”,直到自己種菜,才知道春雨本是平凡的水,隻因為接著來的陽光,把地表蒸熱,使冬眠多時的種子仿佛浸在溫水中,快速地萌發,所以如膏油般地肥美。
舉杯欲飲,茶麵上竟然浮著一片小花瓣,這春茶便成春酒了吧!雖是新釀,倒也溫存,暖暖貼貼地直沁心脾。春天就是這樣暖,也這麼軟,圓圓的不帶一點棱角。連那大地都蓬蓬的如同軟軟的發糕,讓冬蟄的小蟲和蚯蚓能輕鬆地鑽出來;讓隔年的草籽們,能自然地再生。
幾隻麻雀從林間飛來,停在我的屋簷角落,一一跳進天溝,便聽見“撲撲”潑水之聲,原來那堵塞已久的天溝,早成為了它們的浴池。
一隻像是喜鵲般有著長長尾羽的鳥,站在天線上引頸而鳴,聲音像是啊啊的歎息,便也見另一隻在鄰人的蘋果樹上跟著歎。若是秋暮,這歎當必有幾分愁緒,此時卻顯得一片欣然,不知是因為人的心情好,還是鳥也有春意。
近階處,排著許多野草的島嶼,那是母親將挖到的野草拋在其間,希望借著水泥地對日光的輻射,而將那些田間之害快快殺死,豈知它們居然生氣勃勃地,靠著根上帶的一點泥土,繼續冒出嫩芽,且有幾株開出小小的草花,在漆成藍色的水泥地上,便像是一座座海中的花果山了!
野紫羅蘭是老人家手下留情的,因為她們實在美,成堆成簇地綻放,即算占了田畝、侵了花圃,也舍不得將她們除去。順這道理深思下去,野草與好草、野花與家花,何嚐不都是花,又何嚐不都是上天所創造?隻是大葉肥美的成為蔬菜,小葉平凡的被貶為雜草;豐實成穗的變為五穀,貧乏渺小的成為了凡稗。
心想如果將那小草花們一一品種改良,並施以最好的肥料,給予最佳的土壤與日照,是否有一天都能成為人們爭取的盆栽與園飾?這種化平凡為神奇的功德,豈不如同灰姑娘的南瓜車、玻璃鞋,帶來一番美好的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