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屬於你的那顆小星星06(3 / 3)

(寫於搬離灣邊舊居的那年春天)

問蕭條庭院

每年回到問園,都是暑假結束的時候。今年因為可以不教課,又逢台北畫展,所以歸來已是深秋時節。

雖然早知道園內必是一番蕭條的景象,晨起憑窗,仍免不了觸目驚心。瓜藤連一片葉子都沒了;番茄架上,空餘幾莖幹枝和黃葉;夏日繁盛的青椒,斜斜地倒作一堆;院角的薔薇,則蔓生到前麵的菜圃上。唯有那耐寒的甘藍菜,猶然高高地開著小白花,並偶爾從朽葉堆中,閃現幾點金盞菊。

想必久已沒人照料,因為家中老人最不忍看秋天的肅殺,所以隻要瓜葉一泛霜白,便少到後園走動。當然也或許因為前門掃葉的工作已經夠忙,便乏體力再往後麵張羅。

拿著花剪走入園間,先將芍藥露在地表的枯枝朽葉一一剪去,再將那張狂的薔薇長條切下。我這麼做是有道理的,因為芍藥若不修剪,將來扒掃地麵時,難免因為朽枝被拉動,而影響地下的塊根。至於剪薔薇,則是為自己偷懶,趁著暮秋把帶刺的枝子剪下,任它被冬天的雪水浸爛,待早春收拾庭院,即使不小心碰到朽枝,也不會被刺傷。

所以現在我任那些長枝墜落地麵,並閃著、躲著,免得被跳動的枝條紮傷。過去我也曾用快刀揮砍,以求省時省力,隻是發現若有削得不幹脆,或切傷而未斷落的情況,便會對花造成嚴重的傷害。如同人體受傷的麵積大,很容易感染細菌,那不良的切口,常使花木難耐冬天的酷寒而死亡。

所以殺,如果能痛快,對被殺者也是一種仁慈!而為免被報複,殺完之後,便快快躲開,讓那餘孽們自然死亡,死得透透的,再去輕鬆地征服,對人與植物,道理都是相同的。

薔薇紛紛墜落了,站開來檢視烽燹,看見一條黃黃綠綠的果實懸在剩下的枝條間,竟是個小小的黃瓜呢!在它的母體都早已隨風而逝的深秋,猶藏在多刺的薔薇蔭下,且露出幾許生機!

如此說來,那萎落的青椒與番茄叢中,不也可能仍有些劫後餘生的嗎?

我將青椒扶起,一枝枝地搜尋,如同衝入瓦礫堆中,逐戶檢查的士兵,抓出瑟縮發抖的殘部。果然在枝梢還有些小小的果實,且如同綠玉般剔透。

尤其令人興奮的是,當我翻開那些已經幹枯的番茄葉片,赫然竟有幾顆渾圓,且豔紅如赤珊瑚般的小東西,搖搖擺擺地呈現,像是凍紅了臉的小丫頭,怯伶伶地立在北風中。

北風正起,從林子近海灣的一側響,轟隆轟隆地,如夏日悶雷般滾滾而來,又排山倒海地向另一側去了。就這麼一波跟著一波,折騰著夏日雄風不可一世的森林。於是院後變得明亮了,地麵變得熱鬧了,朽葉們追著趕著,找尋最後的歸宿。

母親常在起大風的時候喃喃自語:“也不知道那些葉子,從林子裏飄來,打咱們家後院滾到前門,又去了對街,後來到底跑到哪裏去了。難道一路吹,吹到南方去了嗎?總有個休息的時候吧!”

可不是嗎?若不是碰巧被人掃起,在廣大的草原上,一片葉子真可能隨風吹個數十裏之遙呢!有人喜歡將字條裝在瓶子裏,丟進海中漂流,看看可有什麼萬裏外的機緣。為什麼沒想到在朽葉上寫字,投入秋風,試試會不會有人裝在信封裏寄回?

我一邊扒著朽葉,聽著北風,一麵如此玄想。冬天真是最耐人思索的季節,少了繁華,心就純了;凍了肌膚,骨就剛了。連那蕭蕭庭院,也有一種史詩的淒愴。

尤其妙在冰臉冰手,進得屋中,隻覺滿團熱氣撲身,此時,從大衣袋中摸出一個小小紅紅的番茄,丟入口中,冰冰的、涼涼的、又甜又酸的、又熟又不熟的,覺得今年錯過了的一整個夏天,都在嘴裏融化,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是滿足,抑或自嘲……